莲房

-我们高不到命运女神帽子上的……也低不到她的鞋底吗?

-正是,殿下。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from Hamlet

 

萧纲打扫了春晓的湖面。

水面杂草很多,有芦苇,白茅,菰蒲。花色红白黄紫,杂乱喧闹。

太子没有想把湖面扫干净,也并不害怕它不干净。

这把扫帚足有人头那么高,其实比制作精丽的麈尾更加珍贵。白茫茫的一片,据说来自达摩禅师的那一支苇草。

 

萧绎远远地看见他,招招手很殷勤道:太子好!太子早上好!

雾色鲜而浓。声音远远地吹来,细而弯绕银色四线,像春雨一样潜入朝阳。

 

太阳的颜色从画布上漏出来,湖面雾气散去,倒映了天上的仙境,宝塔灵台错落有致,山只剩一块影。

萧绎袖间牵扯葡萄的藤蔓,手上有莹莹流动的一颗黄色,萧纲以为他带着盛夏阳光的琥珀戒指。

他走近时,葡萄藤是绿色,叶子像小小的手掌。果实已经没有几颗,汁液在唇角留下来。

他离开时,饱含着一口夏天。湖面涟漪等待却未曾到来的夏天。

 

 

萧纲继续打扫暮春的湖面。

他扫掉了一根扫帚毛,扫帚发出尖尖的叫声,像腐烂的水晶终于袒露它的缺陷,羞怯地从百尺高楼坠入淤泥。

为了停留在暮春的时序,湖面显出和悦亲切的面容。

青槐绿水,长风永日,摇漾风铃,响入云表。

 

也许我该满足于它的静止,暮春时、不可捉摸的水。太子这么想着。

人们路过时,都对他说:太子晚上好!这些人披着奇怪的光影,当面输心,背后偷笑,鼻梁上架着可以替换的四只眼睛。

他们行走时斜晖夕照,青袍如草,白马如练,看起来特别精神齐整。

 

 

扫帚上苍白的芦花已飘入落日的浮尘,太子松开了孤零零的长杆,踏水而去。

湖面的镜子照出一切,白昼的光照与林间啼鸟,夜幕低垂,晦冥的乌云的影。

太子放纵在日落时分的空茫。走在镜子里,最看不见的,也许是自己。

烛火点燃的浮香还在远处飘摇的小舟里。

 

萧纲唱一支歌。

远山碧,暮水红,日既晏,谁与同?

 

近岸舟中无人,花落一船。

荷叶卧在水面,翘起一角。

仿佛是另一朵偷过时间罅隙的红花,朱砂唇里一痕牙齿。

萧绎眼睛睁得黑白分明。在渐冷的水里,一口气也不喘,真是非常厉害。

 

萧纲也闷气,水里的冷并不刺人。天是流云的白色,宫殿是泼墨的灰色,山和佛塔剥落金光。

他回头看向萧绎。

在莲花里荡舟,不知道怎么,掉下来了。

萧绎指了指水面的船,在夕阳的扫荡中,它棕灰的底部像是母鸟的肚腹,仅能提供一时遮蔽。

萧纲没有说话。

萧绎也没有说话。

一夜秋风冷。

 

 

我等到了,萧绎说,漂浮的月亮。

他眼角结出一点冰雾。

萧绎摘下荷塘低垂的莲蓬。枯槁残荷,重量一如它的颜色,铜剥落了锈,绿色一点一点浮上来。

他猛喝一口水,飘起来,身体变得轻而薄。然后变做游魂飘走了。

 

萧纲握紧他留下的莲房。铁索划破肌肤的血痕。

大地播种了无数的火,比千里的明星更亮。

他感到时间正在下沉、下沉、沉没,沦陷,他过去错过的年岁已不可细数;背负如此沉重的荆棘,如何去拾镜中游动的影。

像他读过的诗: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

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

他感到薄薄的铜片贴在他脸上,烈火的淬炼足可融化顽石,肩膀和脊柱传来重锤的声音。

他正被制作成一尊雕像。他见过那些慈悲与宝相,衣带当风,飘飘仙举,庄严和低眉,却改变不了锤打与烧灼的命运。

他在火中饮得欢畅。

 

这不是火。他费力地辨认,然后把它嵌进胸膛。是文章。

斑斓美丽,焕然有若光明。

他们从不曾相遇,共享的只有这一颗生锈的莲房。

大地传来风铃的声音。 

 

 

 

 

陆机《君子行》: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

萧纲《述羁赋》:远山碧,暮水红,日既晏,谁与同?

庾信《哀江南赋》:青袍如草,白马如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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