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衡

华亭之旅未能成行,作文以悼。

嗯看这个开头就知道我是编的嘛ಠ_ಠ 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乱写,……嗯。

亡国之余,成则张子房,败则姜伯约。所谓……亡国之余。


兵马踏过大江的那一天,母亲对我说,以后你就是亡国之余了,自己小心啊。她拍拍我的头,然后消失了。天空皱起一丝裂痕,幻化出一缕青烟。

我知道她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或者说,不是我曾经的母亲。人们说父亲在去竹林的路上为瘴疠所截,醒来只见到她发光的手指。于是他们结为夫妇。就在他们回来之前,我的母亲荆钗绾发,在很久之前走出家门,不知道去向何方。我没有向父亲问起她,只是抱住云的身体。


三世为将,祖父和父亲营建的家门,如同这两个女性的形象,或骤然破碎,或倏忽变灭。它的消散历历映在云清澈的眼睛里,如琉璃清脆。我盖住云的眼睛,独自去拾碎片。狼藉残破,痛感在梦里有迟钝的欢畅。那是我第一次闻到血。浓稠,甘冽,有硝烟的气味。

之后我走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血新鲜的腥味都干涸,涉水至深处木叶尽脱,明丽而华艳的尾羽长满风吹的方向。我在人世的记忆随高岩山川而独往,二十岁的躯壳抱影夕宿,而魂魄一意攀援,不知南北,无复西东。

兄长的骨头滚下来。他们的眉目反常地清晰。我们生时昂首诠释着那么优越的门庭,但死亡也一样荒寒。

扶木赤乌,那些荣光的树叶萧萧而下。北风振野,重阴日曛。凭陵杀气,以相剪屠。

我还是不喜欢故乡那个过于酷烈的冬天。

我在梦里一拥满怀,这是唯一一次,我等回了他们。



于是我唱起歌谣。

云拥住我。他刚刚从梦中醒转,那也许是个美梦。他睡眼惺忪,攀着我的衣袖,发觉我较哀风蒙雨为冷。

兄在唱什么?我看着他。他的眉目从稚拙到文弱,渐渐蔚然有微风颤袅的秀丽。他仍然牵扯衣袖,以心胸来暖我。十岁时触手鞠春江的水,弱冠时斩縗的白自含笑的清泉浮上来。洛阳道上草红葩敷荣,都涤尽了故乡的林薮。要做七尺的丈夫,连这点心事都藏不住么?

我为他继续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在洛阳的十年间,我在春至深处想念江东的芙蕖。在那时我通常看向云的脸。他的笑颜是一种恒长,是在成年之后我仍然相信的某种东西。

他本来在看我,此时真正地笑起来。扇摇比翼,荷心开放在风里。



有一段时间我正在写城市的故事。

云告诉我,此间亦有人写。

我初不甚在意。洛阳的人,岂足道哉。且他不过是洛阳客居的人。

我在想,三座城市的故事,就称为三都赋。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有一位先生。啊,“晋”披着一席华兖阔步走出来,秀发柔曼。先前的三个人黯然化灰。他们的谢幕都是为了他。我也许像司马长卿那样作赋的大家,忽然而睡,焕然而兴。彼时我穿行在重重帷幕,帝国的图书森然成列。左首第三卷记载了一个无法被证伪也永远得不到证实的故事,而最右侧我无数次伸手欲触却终究没能企及的高阁,写满了我的父祖们过去拥有的大江。“三年,假节。加镇军大将军,领益州牧。”以及,“逊径进,领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逊请金银铜印,以假授初附。是岁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也。”我不再是翻检史籍的少年,咿呀学语的稚童,迷失于过往的书客;建安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么近,已经永别的那一切,忽然就在我身边。

我不能再写了。我负担一种事业,一件,更重要的事。后来洛阳的纸张传递着炽热的波浪,整座城市都喧嚣,据说是因为某个齐国的文士。



有一夜我沉醉在园林的华美之间。

云醉后枕在我的肩膀,眉心攒一缕雪。月光正照在这里。

在梦里,我看见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如同最后见到他的那样,露出一痕难以言喻的微笑。我不知他是否真地预见、这笑又预示着什么,他为何要留给我一丝笑意。而直到如今,他的笑容是否褪色。

醒时他们敛衽称叹,告诉我,我写了一首诗。我起身,抖净衣上的酒痕。那首诗析出晶体,朝露与草屑一般被掸去。

这是一场少见的华宴,写尽了洛阳的一切。人间是否还有未被写进的,——

花瓣的殷红就粘在嘴唇,我动了动,发觉自己说不出话。



有一年我在河上。

天风吹落苍白的毛羽,流落人间仍是一条不歇的河流。逝者如斯,山川莽莽。四时迭感,此岁已寒。

新的勋贵还未杀尽,他们就摩拳擦掌,想看那血流向旧的贵族。

其实魂魄都已散去,形骸不过是委灰而已。我用洛下玄言的格套不经意地想,故乡间挥扇谈笑的那条河流,我已经离开了许多年。

穷阴杀节,急景凋年。

那年我也在河上,水流急促飞溅如人间的雪,那个过去的帝王在吊文投入激水时活过来,叹息使漠漠平林震悚着枝梢,头脑里灌满夕阳的奔流。而我站立的土地,在天地迁化中不过占有区区的一方。

俯仰自悲,英雄心死千年。

那些英雄都已经离去,战场只留下偷生的苟且桀桀欢笑。

这片土地上曾有真正的王者,他却也得不到天眷的自由。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死亡像一只过于庞大而骨架沉重的飞鸟。可怜我连伴我一同入洛的少年人也不能保全。我爱如瑚琏之珍的,在他人不过是一枚猩红的功勋。




我不知道后来的人怎么说。

我似乎听见那支南方的笔。


士衡文杰,绰有余裕;气含珠璧,情蕴云雾。志阙沉隐,心耽进趣。倔兹猛众,临此劲兵。抗言孟玖,肆此孤贞。笺辞已切,墨幔徒荣。表殒河上,心忆华亭。


表殒河上,心忆华亭。

悔何如,念又何如。河上作为归宿如何,华亭作为故乡又如何。

在离开的时候,我又想起他们说的,生为逆旅,死为长归。

那些逆旅,是与云和我刹那交汇的逆旅;而他们的长归,归到哪里去呢。




陆士衡挤出一个残缺的微笑。这些摩挲着不息川流的笑容的碎片,我听见丑恶蠕动的声音。

我们读到这样的故事。灭国,入洛,门第,文章。——还有白羽和血,悲鸣决绝,无力超脱穹隆之下的命运莽苍。以及无边的、北邙层云间的灰尘。这些人都是灰暗的。鄙俗,卑琐,无非是杀人与被杀。重复无谓的命运,戮而重戮,死而重死。只有他在光里。这些人不过是手握斧质,不过是懂得杀人罢了。——这又有多了不起呢?


这就是我记得士衡的原因。





葛洪《西京杂记》:“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二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而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

《赴洛道中作》:“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感时赋》:“历四时之迭感,悲此岁之已寒。”

《吊魏武帝文》:“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

李华《吊古战场文》:“凭陵杀气,以相剪屠。”

鲍照《舞鹤赋》“穷阴杀节,急景凋年。”



——那当然是灰暗的。

——然而本故事不是,这里出现的有名有姓,无名无姓的人,他们都是光彩的。沉浮颠扑,为我们的命运而呼吸,为我们的呼吸而死去。

我只爱光耀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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