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侣

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再经过山阳的旧居时,向子期一路见许多随落日西归的白衣少年,而城外的山路上浮云幽晦。少年也学会了他在洛阳见过的风流,声音悠长而清朗,唱一些流水与高山的词句。他没有再看,车驾的移动比心情快上许多,在空茫雪上碾出轧痕。

向秀凭记忆独自找到荒废的竹林。时序的变换没有动摇篁竹亭亭的翠色,可是他触手抚摸多年前共赏的枝干,那些因故地重游而生的凄楚又涌上来,淹没仅有的喜悦。有一天竹减去了青葱的细叶,原来它会比冰雪更硬。

林间竹影吞没了太阳。他一径向深处去,翠色愈浓,好像含着一口欲化的春天。

竹林的深黑色像墨水画的孔洞,空寂地瞪视过路的时间,展开静默的伤口。

 

他看见一道不属于尘间的光亮。石上花蝶磷光明灭,遥远处浅黑的竹影婆娑摇动,像被点燃一样渐变得鲜亮起来。

青袍似细草飘萍般从雪上拂过,如流珠泻玉的鸣泉。他先看见碧玉的簪,而袍角的青绿是松针上一痕明白霜色。

那是一个陌生人。

 

准确地说,向子期在山阳的旧居,遇见了一位姓柳的书生。柳生容颜十分年轻,而神态似乎露苍老之意。

刹那的对视中,他们已明白彼此对陌生的相遇所抱有的新鲜期望早已冰封在三尺的重泉之下。

柳生温和的仪容微露处青白的光泽,却深蕴着比他将喷发的凄楚更淡而绵长的哀伤。

他也许在数十年间见证了一种不可逆转而从无停歇的凋零。向子期默默地想,美玉沉泥,或大树在苍寒的洪波中飘零。

 

他们在雪上渐渐走成一行,而并行的两个人在山阳暮色四合的寒冷郊外,仍然如此渺小。

向子期对柳生说,我听见了笛声。他又一次望向不敢再次踏足的空庐。

好像真的是笛声。他似乎不敢确认。山阳已经如此荒芜。太阳照到的地方,都是寒冷的冰。——如此荒芜,怎么有人肯吹笛呢?

 

我听到的,似乎是吟诗的声音。柳生也侧耳去听。半晌说,似乎是我的故人。

我听见梦得凭一江绿水,祭我山间的魂。在山阳的竹林,我见到了您,可见也许真有梦寐一般的魂魄。也许我是他诗里的想望,而精神随身体一起残朽。

 

在言辞中,故人也许是一把通向未知的钥匙。向子期惶然变色。他疾步向前走去,雪沉沉地压在更显萧索的肩头。我听见当年的流水。他把酒倒进溪水里。他离开了。万物都离去了。万物都不在了,山水、竹叶、书、日暮的牛羊。还有……他沉默了,然后低叹道,我现在还在这酒香里。

柳生的青袍让他想起春鸟徘徊的竹林。柳生与他的名字一样,让人徒劳地想那些名为恣意的时光。在如此浓烈的颜色中,子期终于发觉,他的素衣是霜雪中堆出灰褐色的山石。

竹林和溪水为他斟满一坛过去。像寒意一样,这种经年的醉沁透他的肺腑。他的四肢将要冻伤,浮现青紫的狰狞颜色;可他心中感到浩荡磅礴的温暖。那些熟稔的过去知晓他永远流连的步态,每一次的总是在心肠中淤积一段回忆的澄泥。

 

酒酣起舞,在柳生读过的典籍里,这是因向子期而传世的真率。

您有什么开心的事么?

向子期的广袖舒展成阴野连绵晦暗的云。那种如长发一般飘舞的姿态自在他的性情里,不需要林外的朔风。

我只是想到了庄子的至乐篇。庄生箕踞鼓盆而歌。天地间有至乐者欤?天地间有逍遥者欤?

再回头时,他的泪痕都已经冻干。一切生命有形而易逝,又有什么不可忘怀呢?

 

是一种气。柳生一字一顿地回答,声音缓慢地流散,在空气中无所依凭。他露出凄然的笑意。在我读过的时代,我见到了您的至乐。

他开始摇头。人在风浪的拍打中,连静止都似乎永远无法得到。那一丛绿水在哪里,我竟然不能知道。他没走过愚溪,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带着枷锁的人,总是不能随意地走去任何地方。

他似乎很想要说古代与八荒的云气相始终的至乐,而他本身早就告别了这种狂放的信仰,无法容忍这种自欺。

我记得零陵城里,流桃花瓣的青溪。比它更长久的,山与篁竹。青溪水为我所耽误,自然留不到长安;那些苍翠的颜色,至少可为故人留下慰藉。

他的性情却容许对一切目睹的不平施以安慰。山阳……旧居……笛声……魏晋的天地间,荒寒并没有减少。对于这成为新鬼的自己,似乎是更冷了。离开的人只能是故人。更何况,他对这世界本来没有任何意义。

 

关于逍遥,是我对生人的祝愿。不敢祈望最初的最初,只希望故人在尘世的星光与白日里,总是比我要好。柳生的微笑在他祝祷后淡去,他青袍的颜色也归于竹林积雪的深碧。

子期凝神听柳生消散时的竹林的疏风。

除了柳生,这片竹林也没有人来过。柳生踏过草丛的声音,与多年前的故人多么相似。柳生走向的远方如此洁白明亮,像一个引人遐想的光明世界,让他不得不怀疑,寂寞残生是否真有延长的意义。

 

天变阴了。人世一向如此。

贞节与雪没有关系。世界上铺满了雪,并不是世上人都拥有贞节。他所知道的,超越了一切的未超越;甘霖与暴雨都无法消磨的坚守;为不平的世间而诞生的雷霆与怒目;因泼洒的血和摔断的琴才得以分明呈露的逍遥,似乎都在这里了。

总有一些时候,一个人对他的人生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一切都有可能,未曾断绝的都可以期待,道德值得被奖赏,仰慕的终可以执手。青春的嫩叶不知会接触怎样颜色的花果,但可以爬往任何方向。然后听见梦想撞碎的声音。

岁月汹涌,求他膝头的抚慰。——那些还存有希望的人生。

 

离开山阳的竹林,向秀在雪地上缓慢凝成跪伏的姿势。

他心里有一段只属于向子期的书,今晚正是最后的一笔。流年在低眉时无声的泣涕中过去,他仅能捧出独有的一卷竹简,聊援翰而写心。

泼墨犹在酣醉,写序时他已经学会了平静。他终于也为回忆填上一句难得的平静。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

 

这是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山阳确实走过一个旧人,其余的并非真实。

 

 

 

标一下出处,也是脑洞来源。刘禹锡伤愚溪诗:“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诗前序:“柳子没三年,有僧游零陵,告余曰:‘愚溪无复曩时矣!’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

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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