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邛

近日头脑昏昧,恍见奉倩与兄对驳。虽奉倩之死未到三十,实在心中难舍,故强掰这段故事。全是一己胡言,恐见笑于大方。桃花梗见《桃夭》

荀粲字奉倩,少年时即立意要娶当世的绝色,后见曹洪女美而聘之。两人情笃,不辞冰雪,非但当世皆知,后人观书得见,也常常唏嘘感叹。然后人不知的是,粲妻丧后,奉倩旋死,直入阴间追索魂魄。因妻善于酿酒,粲以酒贿赂过关鬼卒,遂得以放还人间,居于颍川竹林,不问世事。

夫妻二人虽然不曾表露行踪,荀氏族人却逐渐知晓,宗族之内,诸兄弟叔侄颇有与奉倩相善者,闻知此事,当然欣慰非常。渐渐地,诸荀发现一件令人懊恼的事实,奉倩好像不知今夕何夕,只会重复过去的话。虽然他本来就是疏放绝俗的人,但是每每欢聚之时,他的鬼魂飘进来,说一些过时的话,总是话不投机,令人扫兴。遂也就不再挽留,往来也稀少了。


此时主动的一方变成了荀粲。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游荡在颍川的故宅,用旧日的言语概括全新的世界,仿佛真在讽刺一般,给荀氏子弟带来无穷的麻烦。

荀顗,字景倩,为彧第六子,年少时与奉倩情谊最深,往往替他遮掩一二。只是近来洛阳城桃花炽盛,一城血色烧灼,政府相关部门十分惶恐,景倩忙于处理,自然也无法脱身回顾。

高贵乡公死的时候,明明只有那些史书上有名有姓的若干人,结果仿佛举国上下都亲眼所见。于是民间颇传些诡谲奇险的谣谚,也许是鲜血太过触目惊心,人皆以血比桃花。后来索性颁布了法令,桃花二字得到封禁,渐渐情况才有好转。


等荀顗再见到奉倩,已是新一岁祭祖之时。祭罢诸人饮宴,霁寒渐消,酒暖良夜,荀粲仍是招摇直入。荀顗待先要问他,奉倩却嘻嘻笑道,诸位兄长,我今年没有见到玄伯。

满堂嘉宾在烛火和名门的光泽笼罩之下的面容都敛去了笑意。粲有一言,荀粲恍若未觉,父亲不如陈长文。我说过,父亲不如荀公达。我改了。我要说的是,他又重复一遍:父亲不如陈长文。

往日奉倩即曾断父亲与荀公达之优劣,几位兄长交相驳难,荀奉倩则回答——后来人都猜他故意做惊人之语:父亲不如荀公达。

他继续说,我生时有言,六经皆为糠秕。夷齐之心,欲与天意违拗。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座上人对视一眼,他又不清醒了,在胡说当年的话。谁知奉倩又说,他给玄伯选择的机会,而我们呢?眼见飞鸢的长翅遮蔽云天,甚至推倒宗庙的礼器,我们也不过是惊惧觳觫,如待宰的牲畜。


荀顗实在难以维持坐姿,他缓缓站起来。早已有无数人低声劝他,景倩何必与已死之人纠缠。他若要自放于世外,便随他吧。荀顗不答,他一生说了无数的话。而此刻,奉倩质问时懵懂嬉笑的面容竟然与玄伯声色俱厉的哀伤重叠起来,尽管他们一新一旧,都成鬼魅。

荀顗说,我不可以。我当然不可以。你什么不想想我的处境。

荀粲说,我不能想你的处境,就像——你也不能想你父亲的处境。有我们这样的子孙,父亲一定不如陈长文。

他胜利的离去了,去找他的妻子,留下脸色发青的荀氏子弟,精彩纷呈。


荀粲之妻姣美非凡。临邛酒美,堪比当垆文君。 

天阶落雨,往来无凭,粲妻以晴日雨落之云,设晴云、雨云二婢,为其夫酿酒。夫妻隐居竹林,优游乐道,聊以度日。虽然是鬼魅,却也自在快乐。

后来阴间冥妃渐觉头发稀疏,当年鬼卒不知如何得到消息,进言极称粲妻的秀发之美,妃遂将粲妻锁至泉下。

粲夺妻魂,本来有违于天道,自然难以持久。所幸鬼魂与人的时间不同,欢乐厮磨不知天日,已过去如许之年。他已经追索亡妻之魂魄,罪业深重,哪有第二次强求的缘分。奉倩起先只是悲伤佳人芳魂已逝,想起生死常理,勉强度日,而后又担心亡妻在阴间取水酿酒待他,酒泉却决计无法流到人间,怎么好让她空等呢。于是真觉得人间令人厌憎。

人间既然无可留恋,身死魂消也不是一件可惜的事。哪怕是伯夷叔齐,违抝于整个时代,当然只得困死首阳。

 

荀顗偶然见奉倩浑浑噩噩的消沉模样,竟想起当年荀粲生时自妻丧后终日哀毁,不久便离开人世的凄楚情景。他原本不愿再与奉倩争吵,却担心他太过哀恸,当日别时两相厌憎,若真成永诀岂非心中难安,便前特来竹林探视。

人各有志,奉倩,我不强你。你在竹林里住了太久,不知道人间的规则。你问的事情只有一个答案,因为我们的父亲姓荀。我也是,你也一样。颍川荀氏累世知名,家族历代的声势怎能轻易折堕。荀顗的眼里有一种浓烈的黑色,他浓墨重彩的端正面容此时也因濒临崩塌而勉强维持着严厉。

他们长得都与父亲相似。荀粲的脸上神采绚烂,真是瑰玮如玉,光彩绝伦,若无天真神色,而多一些通达秀雅之气,简直是开汉兴周的贤臣王佐。眼前的魂魄和三十年前死亡的奉倩重合起来。那时他们也如此相对,荀粲抚尸哀哭。荀顗伸手安放在青年颤抖的肩头,想要传达一点徒劳的抚慰,而他撇开头,不愿去看荀顗的眼睛,将死的脸上爆发出一阵万念俱灰的痛楚。景倩,此妇难得,分钗断发,挽断罗衣,为何总留她不住呢。

奉倩啊,他还是那么执拗。鬼魂难道不会更改生前的性情,连一丝一毫也无?当年不过是少年公子,饮宴嬉笑,清谈妙语。而今,而今啊……

他知道这是三十年后吗。他可知道眼前的荀顗,已经风尘满面。

 

荀粲把虚浮在体内的心摘下,执着地盘问它的颜色。他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迷惘。未能解开一团黑白驳杂的乱麻,大概是这鬼魂仍残存至今的原因。

景倩说他离人间太久,已经不懂世事。难道万古的恒教,本来是一句谎言。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命世的麒麟王佐,作为他的后人,我为什么要对这个世界屈服。

如果真有百代的圣主,就有他的王佐。如果真有王佐,为什么他也默默地死去,或者他本身也是被家族遗忘的异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的子孙残喘地活着,为了家声与姓名,为了抱负和才智,剥夺他拼死捍卫的光彩,只在祭祀时面对灯烛香火,报以一缕幽长的歉意。


父亲,你知道也有今天吗?

荀彧当然不知道。他死在建安十七年。



出门车轴折,吾王不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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