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刘秀还记得,冯异坐在树下。

人们都说,将军进止有度,谦退合德,每值诸将论功自矜,便默然独坐大树下。刘秀看见他时,曾特意走过去。冯异有时看见他,拱手笑称明公;有时他闭上眼睛,树漂亮得像年轻人的轮廓,花屑垂白一地。刘秀酝酿的调笑言语未曾开口,却难免是南风不竞。

征尘和霜露的点缀下,他不算过于年轻,可言语间充满老成的风范。胜自不骄不矜,败则落花无言。


像自己熟习穗禾的习性那样,冯异懂得树的枝干和脉搏。那时他和他一起静默。唯有颍川的绿树之上,他才露出稀世的光彩,不再是那个遥远的臣下,谦退不伐的风度随落叶声响渐稀,绿树青青,白石磊磊,花遮柳隐,皓齿青眉。他的平生竟与大树下的将军交缠成荫,冯异,冯公孙。树的根须自凡人终将跌落的尘壤,冠盖则触及无言的日月,在季春和朱夏的时节集人间的雨露和颜色,层层累累,坚韧而葱茏。

大树与王朝的脉络相似,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想起冯异。

在冯异回到洛阳之时。



建武六年,冯异回到洛阳久违的春天。洛阳繁盛的喧嚣如烟,如海,他的行走如同一截枯木的浮游。

帝王说起豆粥和麦饭,他起兵时的主簿,推心置腹的诚臣,披肝沥胆,奄有天下。也许大树早已被忘却。不,他怎么会忘呢,冯异懂得。他只是未来得及。

他心间已驻好一个温甜的茔墓,一切事都不需回想,安详地徜徉于沧浪之水。他年轻时种下的树,他在长安的仰望和向往,他的妻与子。

文叔是他认识的一个人,在故事的开始。更早的时候他们彼此孤立于世界的两端,或者徘徊,或在等待。这些徘徊与等待微妙地预言了多年之后,那些留给纪传的文笔。


臣早就见过这棵树。它更早的时候在哪里、哪个纪年,在谁的手中。

冯异轻轻地说。这树长得很慢。臣年少时种下的,已不知几许高了。


你……

树?


冯异的眼光闪动,也许他说了一些话。那些言语都飘散了,未刻于金石的东西,果然难以长久。

臣不想提起什么。他回忆公孙的眼睛,想象他这么回答。我从来都不懂得,树为什么要生长。

他检索记忆中的每一从树,高大挺拔的树,低矮、丛生的灌木,缠绵的细叶,拂落太学里晨读的光景。八千岁的树,见过每五百年圣王的代兴。还有他与冯异同驻的大树,它们枝叶纷繁,树影婆娑,一丛丛布满大殿和回廊,再也看不见故人的形貌。

很多年之后,他想起冯异的树。少年的冯异抚过庭院中的碧树。他们在少年时都曾期待着什么,炽烈而将迸发的、莫可名状的东西,攀援着向苍天发出轻啸。你们可以为冯公孙种一些树,他这么告诉身边的人。

槐花霎时开落,洛阳道的尘埃都清澈雪亮。年迈的帝王捧住襟前虚无的风,满怀之风,又有多少。那些功业、荣光,赤血和悲风,到最后泥沙俱下,烟尘渺茫,沧海一粟。



接下来的事情,冯异并不知晓了。

他的路如何向前走,最终都要面临凋陨的秋季。不要问走向尽头的人们如何回望,回望里又有哪一年他栖迟的碧树。就像疾风知劲草,真正的王者才能辨认参天的树。

冯异离开时,宫墙的树木夹道相送,别他长风里孤独飞扬的冠带。修干摩天,遮云蔽日,它的苍翠胜过那一切,在过去里芬芳鲜艳的颜色。平生的欢乐在树梢头摇晃。夜奔的心跳,寒夜的火光。风里融化一丝霜雪般璀璨的寒冷,两宫相望,仿佛已有千年。


有一天他也会为阳夏侯种树,冯异想起来,他也许会。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后,世上再无将军和大树的故事流传,连他的子孙都行迹稀疏。他想象这些美丽而光辉的大树,季夏之月,枝垂如须,含章天挺,枝叶的碎影割破长夏,鹧鸪声紧,杜宇凄啼。这一切缭乱鼓噪的芳菲,都比不上人间离别。



将军的影像被风吹散,那棵大树也已飘零。





题外话:我们猜测大树的名字,同时想到槐树,所以。

但我又想写一写银杏(在之后的篇章)。其中一个原因,它是金黄的啊。

记得银杏在汉唐时,称文杏、称平仲。今可查公孙树的说法,出现在宋以后。据说,银杏树生长极慢,爷爷年轻时种下的树,小孙子或许能问到果实的芳香。

显然,公孙树之公孙,与冯公孙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那是另一件事了。


又,这句话我好喜欢啊,这次真的用上了。

将军一去,将军一去。

评论 ( 6 )
热度 ( 137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