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香

我会为你写一篇很长的悼词。然后说说我自己。


死走近了,走到陈王身边。王说,你知道么,我早就见过你。你那时朦胧而美,我以为是我生平仅见的神光。你穿深红的绣襦,若将飞而未翔。在离离的江上,我残朽的病驱今还能闻见青草的微香。我在大雪里呼唤,深雪覆满肩胛眉宇,让我看见我一生从不能到达的晚年。

死潸然而泣下,我是他的婢女。她慢慢说,露出她月光一样华艳的长发,珍珠着色的柔软的脸庞。我陪他溯过漫漫的大江,他的衣袍烈烈啊,江心的魂魄因无望而残喘呼啸。我对他说我要去洛阳。你难道不想看看你伟大而庄严的都城,看看人间的不平与忧愁磨成叹息的山坳。他说你到洛阳去吧,尽管我所关心的不在那里。他就抱着他的剑,剑身有浩渺的蓝玉,雾一样不定的水纹。他一倾沉进湖里,我看见他露出的指骨苍白如一截月光的浮霜。

 

 

我见过你。王说。你坐在他的床帐边上。过去的天子还在的时候。还有在邺、在许。你那个时候就活着,但从没有人说起你。你跟在我英雄的父亲的身后,却只是拾起他扫落的叹息的酒杯。你自我们的谈笑与嘻游里掩袖,所有的欢谑都碾磨成雾雨轻尘。是建安年间吧,就是建安第十九年。高烛烧断了丝竹的旋律,华宴一直持续到清晨。我们的席上没有旁人,那个带着假面的女伎就是你。我醉后说要去乘槎找盘螭的桂树,只找到树下清逸的水泽。旁的人我都不记得,我哥离我很近,是你带着我摸到螭龙的眼睛。你给他唱诗。唱爱,唱死,唱寒风里凄楚的哭泣,唱不尽的伤悲如明媚流泉。他即位时你站在那里,用女性的手指温暖他冰冷的背脊。

 

我是人间的女子。薛娘娓娓。我父姓薛,母亲随他住在常山的亭边。黄初年间天子诏我到洛阳,此后我便陪在他身边。她双腿间锁着素色长裙,裙间柔曼舒展着碧青的纹路,仿佛这就是化的鱼鳍。六年我在高台上找到披衣提灯的天子,那一夜星繁如雨。他告诉我洛阳是一支将歇的歌曲,然后告诉我早早离去。

你去的时候是二年吧。王询问她。我记得你有碧青的车盖,迎送的使者如云,都骑着赭红的马。我在河上找一个失落的幻想,心枯萎成一瓣浮萍,找得眼睛流出血,滴碎了你车驾上羽旗曳地的锦光。你也看见了那时候的我?

 

薛娘摇着头说,在熙攘的城外我没有见过君王,更没有涉足踏过皇城外的大河。我在洛阳宫里为天子捧荷叶一样幽野的绿盘,盘上累累是哀歌凝结的珍珠。在蓊郁的绿里我看见君王,苍白都流淌蒸发干净后我又站在天子的身边。君王曾经说过什么,我不能为您找过去的时光。我距离您太远太远,是柯条细弱的小草无力去往逝水的波涛。只是陛下曾询问君王为什么要哭泣。你这样说,好像眼泪才是最珍贵的东西。除此之外我没有可以惠赠,你的心情也不可以企及。这时我的珍珠都融化,它们回转成哀歌的泪水,瓢泼汹涌地浸入大地的心脏。

后来王离开了,陛下也没有再说话。他坐在孤寂的大殿里,我记得窗外有无尽的韶光。我一路到雍丘来,涉过江乘过车马。两岸的幽魂歌吹魏宫里的秘密,山上的草木鸟兽对我私语俗世凡生里的传奇。我问起您。他们说,君侯不再穿绿色的衣裳。可惜啊。我有一件裘,它像珍珠一样白,像大雪那样无暇而纯净。只是可惜,它已故旧,不是一件新衣。

 

 

你走近些。陈王说,寒风让我觉得寒冷。

灵芸即向前来。她展开这一襟白。这一襟因浓密而炫目又凄伤。它真暖啊。王不再感到窗外有零落的木酷烈的风,残朽的灯火都停止摇晃。他听到泉下流水的声音,可它那么轻那么暖而敞亮。

 

啊,这我认得,这是旧的衣裘。是天子的故衣。天子,是文皇帝,是曹丕。陈王说得很繁琐,没有想到我在最后的时光还会说起他。他比我早生数年,在青葱骢而快乐的童稚时代里我的存在如同我数十年后的残生一样浑默无名。六年的时候他抱着我,他的衣上有澄澜洗刷的大江。我叫他的名字,说你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他说植,江岸多好啊,长满了兰泽的芳草。我记得我哭了,说我一直都想涉过那条江。我哥依稀回答了什么,他说大江是那么长。就这样我一直握着那枚环佩,我以为千山雪覆,沧海更改,时序比一切都无情,我总握住了罅隙间一指的流黄。陈王的手枯瘦而支离,封地的黄沙已经磨旧了过去的芬芳。

 

死是一件快乐的事么?她深深地垂首说,君王。

陈王短暂地迷茫。他想回答这个问题于他太晚了。他年轻的时候有明珠犀首的艳藻,连篇累牍的辞章,杯盏倾日月江海,车马扬起的尘雾让百年的后人都目以为霜落星辉。他只是痴望着她,如同一个鸽子般矫健活泼的少年期待他的爱情。薛灵芸有嫣红的嘴唇,玉质的如同凝结的眼睛,她微微地叹息,雍丘萧瑟的土地动荡皲裂,涨起了不灭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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