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紫芝。

from：日既西倾，车殆马烦。

黄初之后的某一年，曹植独自去水上捉芙蓉。既如此说，它比游鱼还灵动藏闪，比花色更不堪琢磨。植已长大，在远离帝京的地方做一个什么侯啊、王什么的，此刻离开所有人，不独少年，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在水上。深水里浮泛起那种秋日浩渺的寒冷，寒流脉脉地涉入肺腑；好像他从来就是此地的植物，茎叶都牵连在河流的波心。

芙蓉有零落的白色花瓣，霜华刀刃，明亮地刺在他的掌心。暮年的植终于也有他的剑，他的脸颊和心胸一片温热，汗水从额上跌落，摔碎到河水更深的地方。他四十岁，知道世界的佛法，从未有如此地，与万物联系在一起。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他今天想起，于是这里就是洛川。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他大声说：日既西倾，车殆马烦。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黄初六年，天子来到他雍丘的宫殿。宫人驰马先到，音声总是比长月飞鸟来的更快，他早早在暮夜时点起了无望的烛火。也许过于久地看见火光，植也感到他眼中，有一种旧日游乐时逍遥的朦胧。天子从他朦胧的眼里过，宫殿水色陆离，一步一步的时光投下浓淡的暗光影。植随后，依依而行，潮湿的雾气像催开一个春天。一夜如雾色的叆叇，他们的杯盘床榻间都开满了芙蓉。这么看，不像么。他说，拨过那些纷繁的蕊，和不定的花心。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

天子放下灯烛，回身垂眸看他。

我可以记得你的诗吧，植说。臣。或许你自己，都不喜欢了。他心里想。天子说，可以。

夜半时植已醒觉，举手时倾尽了残微的烛火。他侧耳听见那呼吸声，如同他看见水上。日既西倾，车殆马烦。黄昏这一年的诗人，跨过蓝田种玉的芝圃，芳草葳蕤的蘅皋，神话里照耀人间的杨林阳林，终于在黄昏时，极目四望，流眄乎若有神明的洛川。

呵，他说。我看到你在永恒的河畔。

他向神走过去。一切思念的河都通向洛水，水下有死者永生的国度。黄昏是天与地交接的钥匙，而他所见这些光芒的生和死灭，不过于芙蓉的开谢。他都听过，他也记得。现在他向他这世上所经历的一切的主人都过去，并不是讨要什么尘俗的愿望遗想。微兰芳蔼，踟蹰山隅。将飞未翔，鹤立轻躯。他走向他，已经是意义的全部，是时间所雕琢的惊鸿夜羽，是凡人在追逐时所生的雾绡轻裾。

我知道你是死。他说。你真美啊。死无声息地走过。植又说，我想念你，想要你停一停。你快乐吗？会不会想念我们的人间？

风细细吹过芦苇，它低沉就像是植说话的回音。我想念你。你快乐吗？死说。植微笑了。他只有摇摇头。又凝视他，而微笑了。你记得这条江么，它是流向大海的。那一年我们随着父亲的军队，一路走到东方的礁石上。你看见海浪，我看见你。太阳照我，如同照你。我同你以杯酒，到故乡祭祀我们的祖先。昨日的太阳照耀我，今日它幽晦失色，而将我忘记。后来我不常见到你。你在寂寞的高城，我会望你如望荒城的月亮。昨日的月光照耀我，今天的月弃我于无地。昨日的长风送我，今日它已经忘却自己，在九州自由的旷野里消逝如无迹。

死沉默说，我并不是……你也不该。你现在仍属于这里。

你知道么，植说。我并不怨恨你的死去。在你死后，我更多地想起时间。我不怨憎人生的错过，只不过在哀毁里筑我的高墙。永恒的文学指向自我与时间，而我在时间里毁弃。即便我此时在永恒的水上，遇到永恒的你凝固的时间，仍然不肯予我超越和终结。我只想问问你，如果你不记得你的人间。神，请告诉我，在你的园囿，接骨木是否开满了白花？青翠的树木上，是否沾满了魂魄新死的眼泪？那些往来的官员和侍从像你的生年一样听话而温顺，他们啊，有没有在秋风的路旁，递给你一枝沾着露水的白色芙蓉？

死模糊地变换面容，他如此幽暗，冕服垂着环佩珠玉，珊珊地在风里琢磨。植涉过江水——无情的、永恒的江水，捧着他采的芙蓉。芙蓉在晚照里晕染如虹。它动摇的赤色华彩，仿佛是血从心胸里流出来一样。植举起他的芙蓉，黄昏幻构绰约的金线，像举着永恒的火焰。他说：

这是洛水，我曾经在这里歌颂一位女神。我亲爱的神明，你走过我，你该为我唱一支歌。

死在长风里凝视他，看到自己飘扬的头发。他忽然说，这像是西园的芙蓉。它真红啊，它多么红。一切热情从植的手指尖上开始烧毁。植说，它是血和爱心。泛泛绿池，中有浮萍。他提醒他。它在所有的枝与叶上，即使用再美丽的锦绣承载它再隽永的歌诗刺痛它，红绿离披，花色无常。醒时同堂，出门异乡。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死牵起他的骏马，它像死亡的暗影，往来时烈烈如烟。他的剑仍然锋利，似乎从不会为相逢的凡尘动摇划伤。他还是按着美丽的剑，只是眉目再也不像初见的凛冽。植轻轻地，和他的歌。人生实难，愿其弗与。一种久别如焚的爱情，从他如水的风流的衣袖上滑下来。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