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

据冯至《仲尼之将丧》。


风烟俱净的澄明的晨,子贡趋向老师幽隐的住所。他心中的喜悦,仿佛久别的游子回归父母的窠巢。桥边细流的水声自胜野鸟的春喧,他希冀着获得一种早已预料的温淳教诲。

他路经此地,本来是想探看夫子的安居。然而,夫子同他离去时大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夫子仍然是夫子,但衰老竟然不肯饶恕这蕴藏着曾经勾画天地的智慧的额头。记忆中的夫子,流离中怀抱浑厚而不绝的光辉,像山川与人心的道德相互激发的运动,越是无声越是超迈宇宙浑浑默默的今与古。他怀疑时光是否堆叠在蓬蒿丛生的户牖,在他远离的行步里篡改了岁月。


夫子的易经在整理吗?夫子含笑摇头。他心里觉到一阵哀戚,您放弃了它,像春秋一样绝笔么?

他感到惭愧,并怨恨自己出言的忤逆轻率。

夫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甚至子贡本身的出现已经是汲汲等待的慰藉。

我梦见泰山缓慢而慎重地倾颓。我想起凤鸟栖息的故乡。殷商的古代像一支金红的残照,为周的雍熙华美作序曲的铺垫。可它与鲁卫陈蔡一样,镌刻了不同的孤独,只是让哀伤的曲调在人间更久地盘桓罢了。真正完美的曲调本来适合端正广大的颂诗,我梦见弦歌由微弱转为嘹亮,离我而去的弟子,这些拥有发光的心灵的年轻人,他们诵诗的声音徘徊在我贫陋的廊庑。比起我残朽的暮年,他们的离去正在时间转折的节点,悠扬着珠玉生光的美丽。我想念,和羡慕着的,颜回,还有仲由,他们是否梦见衰世的情景呢?


他从没见过夫子说这样的话。他仍然郑重而恭谨地说,圣人是不会陨落的。他很擅长言语,但他难以抑制颤抖的声腔,它们像清澈的流水,被上天应选,见证泰山的倾颓。他心里领受这样的命运,但仍不妥协地说,泰山高峻而巍峨,与天地同生而鼎立;弟子这么听闻,并且一直坚信。至于圣人,他仍然说,圣人是不会陨落的。

可是,圣人也会孤独吗?他不知道,他在夫子的坟茔之前停驻了三年,植树又有三年,在夜风的呼啸中感到孤独;他在国与国的外交上从容辞令,在庄严却难掩颓势的钟鼓声中感到孤独。但他并不是圣人。且尽管故旧不在身边,他总有绿色的友朋。

子贡种了很多柏树。他想象树木在千年万岁的时光里凝聚成与圣人同样宏大的光辉,而风吹过圆柏深绿的叶,仿佛很像是夫子唤他的名字,

赐呵……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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