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惙斤恸于庄生,闻笛哀于向氏。


那一天的前夜,向秀到监牢中探访嵇、吕二人。他们彼此非常熟悉,却第一次陷入如此奇妙的构图。与其说牢门隔开向子期素淡清洁的憔悴与嵇吕纵萧疏放达亦不能掩去的狼狈,不如说这是一座阴阳生死的冷酷决断。一个优美至于被传说的死亡,对亲历者,该像现实中的那么泥泞。可惜亲历者俱非凡人,于千载之下,气度犹超迈不群。

吕安点头微笑,叫他的名字。然后他沉默,似乎有未尽的话,而这话显然是关于祝愿、感激和托付,实际上并不必说。他看向另一位囚徒。后者仍安然端坐于腐烂的草壤中,甚至不急于张开眼睛。嵇康说,我和阿都都猜你什么时候来。像琴弦张开清澈的音节,他泠然道,我并不希望你来。


你的琴需一个解人。向秀说。他手上提着沉重的负累,似乎是酸楚已极,瑟瑟地颤抖,而不能平复。他却不愿放下。

嵇康不置可否,取出古琴。他起手弹第一个音,兰草自琴中长出,蛱蝶翩翩而至,幽夜清冷的气息在牢房中流动。

叔夜的琴合着幽夜的第一缕晨光,他好像回到无法忘怀的隐居时光。他一向知道这种百代稀见的风华,即使在幽暗潮湿的囚室,他仍然是驱策羲和马车的神明。

琴声没有悲喜的情绪,向秀提醒自己。可是他难以专注精神,他想起每一片青翠而飘零的竹叶;长夜间高昂的歌啸。当然有细微幽吟,在酒酣时,附于挚友鲜红的耳际。世间确有可信的感情、可留恋的景物,既有汗漫广大的风,自有山林间挺拔而灵慧的树。庄生不会死,他那时相信。如他相信山阳之游永远纵恣、疏放,像皎白鸥鹭翱翔万里击水、浩荡难驯,鸣声引逗苍穹的清籁。所以他要为庄子作注,那些大化间流转无极的玄意必然闪耀于晦暗的人间。善养生者可保百年,就如世间之路虽然坎坷苦辛,仍然值得攀登与信赖。

酒坛摔落,似乎在地面发出声响。也许很吵,但他不记得。他记得弥漫的酒香,引他垂泪的情绪。他怀诀别之心前来,而竟然至于辜负这段华美而稀薄的日影。


子期。嵇康微笑说,我将绝弦。

向秀含泪凝望他的断弦。秋水不知道东海的广大,他不知道大道的宏阔。他亦不知,名教之中自藏一把杀人的利刃,尘网中喷撒的血雾,究竟是否有干涸的一天。但无论如何,叔夜既然把结局选在这里,他也只是拼命地记住而已。

你有话说吗?嵇康问他。

他回答,贺君有得,从君所喜。

叔夜的双眉终于无法保持优美的平整,它们急促地收束,而终于没有恢复长风与流水激荡的温柔。从前见到你,我就有一句话。他的喉舌翕张,而向秀截断了话头。我今天听见了流水。

我已经听见了流水。君既绝弦,也不要因我而说了。

嵇康点头阖目,也好。他没有再说话。


向秀终于抬头,他真不忍心让软弱的眼泪摧毁白日与它暂住的人间的告别。

他一向尊重叔夜的选择。而在叔夜死后他将怎样活,毋需多言,叔夜也必定知晓他的决定;又怎么谈得上是否活着,他的感情只在早已断绝的琴曲中凝聚了短暂的辉光。人一生情感有限,他早已用尽了。


这个场景在他心中已经演绎了许多年。他对那一天的记忆都已经模糊,无非是白日、古琴、悲号和鲜血,每一次回溯都他仍跳动的心脏上繁复地穿刺。利刃破开血肉,那样的一个人,与其他任何的人,究竟有什么分别呢;而那个夜晚,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相伴他余生的每一个夜晚;他手上,仍是夜色中琴声和酒香的印痕。

庄生可以,他真的做不到。庄生鼓盆而歌,葬己于天地星辰风露之间;庄生与骷髅白骨笑而论道,游于广袤苍穹而平静地俯瞰人间浑浊。可是,郢人之逝,吾谁与言。连庄子也不免长叹流水之逝,他……又能如何呢。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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