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黄鹄曲·亨(上)

三年前 5月24日


司马懿三十一岁。

第一次遇见后他们已经三年不见。三年后,在双目相接的第一秒后,司马懿情难自禁地向曹子桓走去。

与他们初遇时正好相反,三年之前——至今曹子桓认识他已经有四年。


曹子桓第一次见到司马懿,在考古工地上。

这是一次普通的课外实践,看一处抢救性发掘的遗址。工地里的人同样穿得灰头土脸,但曹子桓第一眼看到他。

那人抬眼看他只有一瞬,又继续开始他的工作。

曹子桓走近,看见那人在清理一堆动物的骨殖。他手指细长,骨节分明,非常好看,拿着美术商店买来的那种小刷子上上下下,黏着的黄土被细细拂去,苍白的骨头终于曝露在数千年后的空气里。

「这是一匹马?」曹子桓问。

司马懿手上不停,刚想回答,却急忙起身扶住他,彼时曹子桓踩空在隔梁上。

「隔梁的土刚垒好,两边都松。只能踩中间。」

「多谢。」曹子桓蹲下来,「我可以试试吗?」

司马懿点头道,「可以。」

 

曹子桓接过他手中的工具。曝露出的灰坑已经非常庞大,可以想象战马的亡灵列成整齐恢弘的方阵,等候君主的命令。他问:「这会是周天子的骊马吗?」他对已经蒙上时间尘埃的事物总拥有天真的期许。

「据年代和形制看,这也许是齐景公的殉马坑。」

「齐景公的殉马坑。」曹子桓重复了一遍,「我听说他们把马灌醉,送入无梦的安眠。」

「但仍能被我们找到。」

「我来过这里。三年前是绿色的沃野。那时我以为世界是静止的,原来没有不变的东西。毕竟一朵花没有雷同的穗,一个人没有重复的心情。」

「三年期你读高中吧。」司马懿突然抬头看他,神情真挚。曹子桓突然发觉这张面孔像玉璧那样沉默贵重。平日不觉它美,月上梅梢时偶然回顾,见它光华明璀。原来玉璧分去了明月的光辉。

司马懿似乎很感慨地说,「你正在最好的时光里。」

「你已经不在了?」

「当然。」司马懿说。


「平时你们工作的时候会去墓道里么?迷宫一样的?」曹子桓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如此靠近壮观的遗址,他有点心慌,这种直白的疑问,他一般不会轻易说出口。

曹子桓突然有很多问题,尽管它们逾越了礼节与常识。骸骨刺激了他对死亡的想象。墓道像一个迷宫,迷惑住死者和生人。这棺木是帮助人们永远下沉并禁锢在地底呢,还是费力地将他们托举到天上的城池。

「我想那么刺激的情况不太会有。好了,同学,你下来看看么?」司马懿的手在空中停靠,形成一个优雅的姿势。

司马懿的手如他所想,非常精细。曹子桓拉住他,跳进灰坑里。


曹子桓认识司马懿的时候,他教他喝酒。考古工地晚上极冷,而且寂寞。曹子桓跟着司马懿四处看,一直待到晚上。他们喝了酒,脑子里滑滑的,又酥又麻,像刀剑摩擦时的电光。司马懿凑近他,递来酒瓶。曹子桓则握住他的手,马上又松开。他们的身体似乎非常熟悉彼此,触摸间都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栗。

这双手非常烫。曾经搂着他离开地狱。禁锢他的地狱又黑又冷,光滑而且坚固,但他眼前束着一条暖黄朝霞。后来他躺在温柔的水里,他像一条衰老的鱼。水有一颗巨大的蔚蓝心脏,在他的头顶一舒一张。它安抚着他的经脉和骨骼,用双唇吻去他背鳍的伤疤。接着它抱起他。它拥着他,亲吻他,祝福他的安眠,像一个真正的爱人。

霞光终于散去,灰色的世界一点一点澄清透明。他走在田野里。是绿色的、新雨后的沃野。油亮发光的肥硕枝叶悬吊着成熟的果实,金色的珠玉紧密地排列在龇须下方。他同时闻到气息清新的绿叶和雨后微腥的泥泞,他的肺叶欢快地舒张。

他很年轻。他有名字。他是一个活着的人。

 

司马懿沉默地啜饮,曹子桓看出他其实也很有些惊奇。野外、黑夜,第一次见面的、熟悉的人,白骨和冷风,相顾无言地饮酒。只有星星注视着他们。

「属于文学的人用文章谈恋爱,不属于文学的人在看星星。」曹子桓说。「在我和很多人相聚的晚上,我们在『西园』里——就是学校每夜月光最盛的地点的统称,数西门的竹林溪水第一。和那些才思敏捷的人一起,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比赛诗思、年光和流水哪个快些。那时生命是一朵复瓣的、灰色的玫瑰,流水的浮沫承载它远去了。远去之后,我突然从诗的迷狂中清醒过来。我想,这个世界还是有一些无趣。」

「你不再写诗了?」

「准确地说,我对世界不再那么好奇了,也就失去描述一个庞大的循环过程的兴趣。」曹子桓说,「你看过这书吗?」


借着星星的微芒,司马懿勉强看清封面——《行行草》。应该出现在「豆花」APP的年度排行上,他找专业书的时候看了一眼。他一向不擅长于此——就好像被点名要求评价主君的诗句一样,迟滞了一下,谨慎地问:「还没有。你觉得呢?」

「写得真差啊。」曹子桓说。他读了一段:「我们生活的世界未见得是一个完整的轮回,但毕竟给天赋异禀的人提供了第二次机会。对有些人来说,他所存在的全部意义并不在于躯壳本身;有些人正相反。请向前吧,智慧的人!千万不要因为柠檬的香气而裹足。它让你的头脑清爽,也会让牙齿酸涩。」

 

司马懿说:「如果弥补确实存在的话,可以减少人们的恐惧。即使跟一个人相处很久,也学不会他的想法。譬如有的人振衣拂袖便永远离去,丝毫不理会他人的呼告,即便出自绝望的爱人。世人的猜忌和压迫往往能泰然应对,自我怀疑和无处安放的情感却从未仁慈地饶恕囚徒。我一直等着,但是等到最后,迎接我的只有恐惧。」

曹子桓说:「这是自欺。比起信守诺言,我想背叛远为快乐。

「我在想象一个君王。这种人的苦累格外显眼。他们庸俗而放纵的快乐、肆意玩弄权利的姿态、蛰伏在朝堂和荒野的敌意、兢兢业业却终要被焚毁的基业、短暂的佳人已逝的哀伤都让命运对人的玩弄表现得更加讽刺。」


司马懿说:「我知道有些相似的野心和忠诚。它们都是为了体现主人作为臣子的价值。

「有的时候,你必须作出决断。一切拖延都是坐以待毙。」

曹子桓说:「即便像白鹤苍松、远山长河那样天然成对,把自己的忠爱全付交与莫可知的对方,实在要有反生怨恨或鸟尽弓藏的准备。如果是我认定的君主,那他应该妥善地对待我。如果他并不以国士待我,我怎么能把心交付给他?我知道野心是一种背叛,但人的心绪无法遏制。如果他看见了却不说,也许是对滋长的野心的默许;如果他殚精竭虑地反复敲打,就是在消磨仅有的忠诚。——所以说君臣遇合是一个梦。无论是哪一个,支持我们向前走的只有热情。滚烫的心能支撑起一个诗人,也能支撑无常的人生。」


司马懿说:「也许,一个反叛的将领想要寻回他的故主。如果,在背叛之后,他后悔了呢?他生命中的插曲把他的人生割成两半。这个猜想最终得以证实。曾经他从没有想过的,权力对他的吸引力,比不上浓春的绿酒和樽前倒映的人影。」

曹子桓说:「那么他只要付出悔恨,就能实现所有的野心,连同他唯一未曾征服的。这并不难,也就不值得谅解。聪明人应该懂得,你不能同时保有野心和忠诚。」


司马懿说:「野心不算,那记忆呢?他的面容只存在于记忆,且我看他越久,它越模糊。」

他们的时间有不同的流速。他衰老了,苍白了,褪色了,而另一人总是沉睡。即使对坐,共饮,倾谈,他们仍在不同的时光里。

不会的,他眼前的人就是过去把自己放在心里的人。曹丕仍然会抱有对他的爱情,江山有情,人岂无情。司马懿这么想。吴公子季札挂剑于徐君的坟树,他离这样有恨难申的处境已经很远了,他等待的人触手可及。

他继续说:「我知道一个臣子。他与历代王朝任何一个人臣面临完全不同的困难。他的君主同时也是学生、朋友。只要他还存在,臣子就永远是臣子、附庸和效忠;然而他的君主已经远离。人要信守诺言,要尽量地避免含愧于人,但活着的人只能向前看。他这么想的时候,一生的选择就定下了。活着的人越要活下去,越是难逃折磨,尽管是被贪欲折磨。在追忆、思索、求告和恐惧中,连他自己也碎成两半。」

「所以我害怕人类重复的命运。」曹子桓评价道,「但是这都离我们很远了。」


「也许是职业的原因,虽然很远,还与我有关。历史的更迭比星宿变换更为迅速。我们假设过去是一个神灵。人类的秘密藏在过去的遗迹里。如果不去寻找,对他们的消逝是一种辜负。」

「人人的寿命都不满百岁,而人人都担忧跨度超过百年的问题。所谓文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毁灭之后是否还存在,变异之后还能称作是延续吗?这片土地的主宰已经离去,人们呼唤新的守护者。亚历山大大帝已经碎成海上的泡沫,魂魄前往冥府享受荣光;活着的野心家为了留下情人生的躯体,与无尽的幽冥搏斗。这种罪恶让我想起众多罗马暴君中的一个。」


「我们这种工作,有些人是很讨厌的吧。」

「比如?」

「比如打扰无梦的安眠、自然的降解过程,比如提醒人们早就想忘记的过去。」

「但你还是选择了。」

「给消逝的生命赋予新的色彩,寻找过去,我们的存在才得到论证,进而推导未来的眼睛。」


野外的晚上真冷,曹子桓轻轻地发抖。「老师,你还会往前走吗?你去过凉州吗?

「从洛阳出发,一个月后你会到达葱岭。从葱岭出发,十七天之后你到安息。从安息出发,到不同的国度有不同的路程。你可以看见印度的神祇,贵霜帝国的金币,巴克特里亚蔚蓝的宝石。凉州真是有很多人。贾诩是凉州人吧。西域的国王们是朝拜者、进贡者,也是自由的、小国的统治者。罗什在凉州住了十七年,直到他赴长安弘法,讲说大乘经义。」

凉州,凉州是一个辉煌又破败的字眼。「我将要去凉州。几千年前的凉州被划在玉门关外,现在的凉州仍是胡沙。黄沙覆地千里,万仞之上才是苍天。也许只有广袤的天地,才能真实地捕捉恐惧的形影。我们渺小的恐惧在黄沙和泉水里狂歌怒号,以遏制对故土难舍的情思。这好似戍守边疆的古人,把夜晚的闲暇全部投入对桑梓的凝望。」


曹子桓最后回答他。

「和过去的人打交道,真有意思。你懂得过去,所以,你格外美。

「我如果学历史一定是因为它是真实的,而且残酷。我们降生在世界上,并不需要知道祖先的过去。我们也乐于殷勤地打扫历史的尘垢。我今天剥开灰尘,看见马的骨骼——当然你的工作是对的,应该受到尊敬。但我突然想起,正相反,未来的人们会扫去文明所有的痕迹,用鸡毛掸那样花哨的工具——毫不在意地,如同对待灰尘和蛛网。

「否认过去,我们的面目也将模糊。但二者并不对应。西方的城市建筑在云朵之上,人间的宫殿只是它在尘世的投影。古巴比伦蓝色的砖墙在春天花草的掩映下更显翠色流蔓,晨曦在莫卧儿印度的乳白色雕镂精致的穹顶上留下一滴绝望的眼泪。忽必烈可汗静静地听着远来的旅人对国土上存在着但他从未亲自到达的城市的描述——他们谁都未曾留意,冬月的寒风吹过宋王朝故宫的花园,湖面清冽如冰、寒碧如镜,衰败的花枝上银铃錝錝作响。皇帝和使臣沉浸在远方城市的图景中,忘了他们置身荒芜。」



——宋王朝的故宫属于卡尔维诺。可汗和马可·波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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