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黄鹄曲·亨(下)

黄初七年(公元227年)


 

 

「你一定知道,我是司马懿。新的皇帝封我为舞阳侯。有时候你会觉得,要死这么多人、这个世界、每一天,四季晨昏。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大行皇帝的仪仗缓缓走出宫阙,云隐清光,青色的天空挂满朦胧的烟水。舞阳侯走在蹒跚的队伍里。因为死者身份贵重,虽然简素,随行的人仍走得格外谨慎,绝不失丝毫庄重。

司马懿沉迷在一种恍惚里。他难以像平时一样使自己的心绪收放自如,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以致需不时停下保持与队列的一致。

六月无雨,仍是暑热,人心也随蝉鸣异常鼓噪。这种令人悲哀的热度执着地穿透他的皮肤,凶狠地攻击肺腑,司马懿开始后悔,疯狂的火焰从心底烧到眼角。曹丕死的晚上,为什么不闯进去见他?临死的人,难倒还能向他问罪吗?天子只会温顺地依靠他,扬起他的头颅,倾诉优美哀伤的心肠:猜忌是因为担心你,托付是因为相信你,二十年前我们第一次拥吻时,我就把爱情送给了你。

皇帝现在离他很近,他们只比唇齿相依远一些。他们已经很远了,远在庙堂上精美的玉阶和冕旒,更远在皇帝征伐的队伍。他迈步向前。他就要赶上了。可是,他难道要去看梓宫里冰冷的脸吗?如果……如果曹丕朽烂了……不,曹子桓和那些死为灰土的人怎能一样……

 

「仲达,仲达!」有人低声喝他,是颍阴侯陈群。他周围挤满了惊慌的面孔。他熟悉的同僚。他站在所有官员的前面,司徒、太常、大鸿胪。在大行皇帝的葬礼上,如此失仪是一桩罪过。身后传来嘈杂的议论,越来越密,连绵不绝。舞阳侯蒙先帝恩泽,是否有秘而未宣的旨意?舞阳侯受新的天子的厚待,是否对先帝的仪制别有安排?舞阳侯的停留,是谁的意志呢?先帝的诏令,还能存在多久呢?

司马懿选择什么都不说,也不去想。这是世人的事,是新的天子的事。会有人解释的。

他听见陈群的声音。陈长文清流雅望、出处从容,自然化兵戈于无形。

他转头看向陈群,后者点了点头,以示慰藉。仪仗继续前行。最后,这次停留也不过引来轻微的诧异。他世代家风,行止一向合乎礼节,竟然有此差错;但众人想到他与先帝的君臣师友之情,也略微释然。

 

在停留的一瞬间,舞阳侯想到无数的过往。

棺椁里躺着曹丕,他熟识、效忠并沉默地爱过的人——直到他决心封缄未曾言说的爱意。他的曹丕已经走向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结局,反而生人忧患更多。蜀中西据虎视,江东腹藏兵刀,况乎朝中人心四散。而自己的家族呢,师已经足够稳重,昭还年轻。命非武人却必须执掌刀兵,权力的砝码一旦加诸己身就无法减去。他终究不能像老师那样。

曹子桓是一个人,他会腐烂,化成尘土。他对世人讥嘲或爱惜,有情或无情,但他确实并不爱我。

他已经死了,永远死去。我还活着。

但还没有到绝境。他这辈子唯一万劫不复的绝境是他曾怀疑自己的爱情,就在他永远离开之前。恐慌在他的心脏和血液里奔突,他的手不断扭结,在盛夏竟感到无法回转的寒冷。直到丧报传来,悲哀的气氛传彻宫宇,宫人和朝臣低低地哀哭起来。而爱情一旦被颠覆,他就决心再不会使自己面临任何险境,他也这么自信着。

 

也许曾在建安十六年的夜晚,五官将走出邺城南门。广阳门边正巧有一棵垂老的柳。那时他拥有一段短暂的欢愉,自觉读懂了父亲,且猜透了他未来的命运,他的喜悦充沛而懵懂。那时他遇见谁,就会永远爱谁。

曹丕其实不在意我究竟是谁。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对他献出全部的忠爱,然后在厌倦人世时把爱人一起抛弃。

他遇见了我,只因为我碰巧在柳树下等他。而我只是临时起意,想去见证他的喜悦并及时展现我的价值。但是晚风薰得我有点醉了,沉醉在从未触摸过的感情中。金黄的枝条只是摇荡、摇荡,把人心一起摇走。晚霞在他的发上,他生来就像带着一顶冠冕。

如果这是错误,现在就快点终止。

 

一枚淡黄色的软玉从袖间落在地上,舞阳侯取来细看。玉蝉光洁细腻,也许因为经过了手指的摩挲。

「你当然爱我,可是我死了呢?明年春天,把它系在柳树上。」曹丕温热的手围住他的脖颈,沉沉坠下一粒冰冷的玉蝉。「玉有时比刀剑更坚硬,常常佩戴,可以砥砺人的心性。你若把爱情投注给它,会更久长。」

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玉,也许是经过曹丕双手的润泽,玉似乎滑腻些。

 

 

 

「我是玉蝉。我同夏日鸣叫的蝉有些相似。我是一个被铸造的模仿者,五官中郎将曹丕是我的主人。蝉的夏日只不过一天长,我的夏天自被创造以来就存在,永生永世。」

 

 舞阳侯现在一定有些失望。不是因为死亡,修短自有天数。是因为他们没有当年的爱情了。

玉蝉想起五官将,不,魏天子说的冷冷的话。他们俩的密语。

 

「先生过去像师长一样教导我,现在像忠臣一样辅佐我,望你以后对太子也能竭忠尽智。如此,先生的家族与大魏长保百年。

「我是相信你。但如果——」天子喘息着,「即使你像尾生一样在水里求告,我也会毁灭这座桥。如果我真是天下之主,天子一怒,可使天下游魂俱永远在烈日下挣扎。可如果我不是,连身后的人和事也不能保全。仲达,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舞阳候说:「懿永远是曹魏的臣子。您的太子、他的子孙,直到万世之后。您若不信的话,——百年后来泉下看我的肺腑肝肠!」

「是么?」天子闭上眼睛。他用最后的气息煅了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剑。剑摔在地上,擦过他的手,和舞阳侯的衣袂。

 

「他说要把你挂在柳树上。」舞阳侯说。「也许是我把寒冷传递给了他,」玉蝉想。

他说的不是洛阳的柳树,是在邺都。玉蝉低声说。它记得,五官将无数次对它低语,是建安十六年邺城宫墙外的第一棵柳树。那天傍晚,他知道司马懿会在树下等他,决定要爱上柳树下站着的第一个人。「他一定会来,而且第一个让我看见,我很相信。我很少信任命运,但他将要成为我的爱人。」

作为玉蝉的主人,五官将的判断时常灵验,果然有柳树,柳下果然是他等的人。他让侍从牵马先返,拨开柳树的柔条,晚霞像沧海直泻,浩荡横流,在他发间化作脉脉细流。

五官将先说,「先生。」

文学掾说,「五官将。」

 

他们彼此相视,其实是在说:

「你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当然,我一直在等待。」

 

 

 

「我是『元仲』——他口中的『元仲』。他根本不想提起我的名字。」


自他取字以后,那个人就这么叫曹叡。好像长子是独立的、与他的无关的人。

曹叡留在洛阳宫里。

六月,大行皇帝的梓宫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而新的君主采纳臣下的建议,正坐在宫殿里。他是洛阳宫新的主人。因为大丧,宫殿空旷、园囿凄凉,他感到既畅快又孤独。

年轻的君主流露出一丝冰冷的悲哀。立国七年,四夷未服。上一任未尽的事业,必须在他的坚持下完成。先帝似乎要把他作为意志的延续,但他拒绝成为他的复制。他拥有权力,打算制定自己的规则。

 

先帝也面临过祖父的死亡。先帝也有一个母亲。像他一样,先帝也不很被期待。

据他悲伤的母亲的回忆,先帝看着新生婴儿的脸。「阿甄,他好像你,」他很新奇地说。「然后捧着曹睿仔细地看,又说,他还有点……像我。」——难道对他来说,像他的、出众的长子的降生反而是一场灾难。

曹叡是一个特别的人。那双相似的凤眸里的情绪,完全同他的母亲不一样。他母亲的眼睛像琥珀色的烟霭。曹叡曾经随先帝田猎,在鹿惊慌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阴鸷的眼睛。它是人世不该有的纯净,任何注视打扰都是对鹿的伤害。他知道这属于母亲。比起人,他对动物更抱有感情。

除了面孔和血脉,曹叡想,我们绝不相似。我当然不像先帝,他拥有失败的命运。一个开国的天子,竟死于无尽的孤独。最后,还是向命运妥协,把权力交给了他厌恶的「元仲」。

他是一个皇帝,他拥有杀人活人的权力而没有爱护他的附庸的义务。那么,曹叡也不必爱他。

所幸他再也不用压抑了。他的喜悦和痛苦终于真实地倾泻。

 

他早已发现了不同:帝国所有的目光一瞬间都汇集到新的国君身上,审慎地观察他的仪态和神情,进而推断未来国家的方向。最初的几天,他只见了刘晔,确认了这位谋士的赞扬。

宫殿属于他,天下也属于他。而他与始皇、孝武一样,属于盛世。同样地,他属于天下。等到魏国的王师翻越长江和蜀道,克定祸乱,靖民则法的称美也就有了主人。

他的笑里含了一丝隐约的快意之色。等到几十年后,九幽重泉之下,他会见到祖父,武帝会怎么说呢?见到先帝,他又能说什么?

 

曹叡点亮残存的半截烛火,又吹息了。先帝好像很讨厌这烛火。嘉福殿有些阴暗,难道他是借由一点微末的烛照来增添面对死亡的勇气吗?与他母亲的利落决绝相比,未免胆怯。

可是先帝说,请他吹熄烛火。也许他看见了亡灵世界的逸光,还是在「元仲」面前强作仅剩的威严?新的天子默默想着,陷入一种迷惑。

 

 

 

「我是洛阳宫,一座活着的宫殿。我曾经历的一切终将展现它们的形影。」

 

新君走在新落成的宫殿里,反而感到一阵失落。他察觉到它的寂寥。也许以全新的眼光打量,宫闱也不过如此。

 

先帝曹丕营建洛阳宫时,暗暗下了决心。代汉者,当涂高。对待一句反复被附会的谶语,最好是广营高台宫室佐证新朝的安定兴盛。然而入夜时他躺在宫殿里,宫墙高大,人影幢幢,好像宫殿也在呼吸。洛阳宫代表国家,当然就与君主的生命紧密纠缠。

所以曹丕做了梦,他梦见无数欢笑的时光。过去他常常处在茕茕独立和压抑的忧惧之中,但他也真的想念。过去的人那么美,是不是因为他们随时间一起归于死亡。

 

第二天,天子说:「我想要一个新的园囿,要像邺都的西园那么美。」新的园林落成了,多才又多情的天子却从不写铺张的大赋来赞扬它。天子懂得了一件事:住在宫殿里的人,心上永远是凉的。

每当新的君王诞生,孤独就延续下去。等他流出殷红的血,这个怪兽就更强壮一些。所有后来的主人,当他们因无能为力而放纵时,都会梦见死亡。根据他们的心境,是英武的可耻的或者平庸的死亡。如果他挣扎着坐起来,就怔忪地望着平静的烛火,等待天明;如果他渴求甜美的死亡,她听到这召唤,就来吻他的额头。

这一次,天子睡得太久。他闻到自己的血。

 

「仲……」

「陛下……」

「让元仲来,」天子微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辅臣。「……烦先生替我唤。」

君王的眼角似乎有泪。他已经踏入死的国度,最后一眼就是分别,可他没有看任何人。多少年前,司马懿就发现曹丕的眼珠在流转和悬止之间常有莹润欲泣的美感;尽管认为是他眼花,曹丕仍为心中的水泽第一次被发现而高兴。

可见曹丕并没有话。

却让他去唤元仲。

 

辅臣司马懿目送太子曹叡没入嘉福殿的阴影,接着离开了。

他疯狂地想:曹丕死前为什么不见他呢?在他有限的弥留里,会选择记住谁呢?尽管他应该担心的是,魏帝是否已经放弃了他和他的家族。

如果时间能在此静止。人间七十年,世事变幻斯须。曹丕成为帝王,而他的后代也将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是曹丕的重臣,他的家族会随魏的兴旺而繁衍,甚至供奉不绝。

只是他们要永远分别了。

就是这样。天子倦怠地等候死亡,而辅臣开始反复地猜想他一生都在尝试解读的谜题。

 

很快,新的太子小步趋入,跪坐在御榻前。

「太子,你走近一些。」天子说,「我同你说几句话。」

 

日影移到博山炉上,香烟散得更快了。天子像很是厌恶窗外的阳光,黑暗快到了,他准备好去迎接。魂魄有还是没有,都无所谓。他已经很累了。

天子突然笑了。「为我做一件事,把烛火吹灭。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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