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黄鹄曲·贞(上)

6月30日




司马懿推开门,室内一片轻阴。曾经的温情气氛早已大笑着离去,连隐隐蛰伏的猜疑也被冲刷干净。他的眼光去寻曹子桓,对方却倚在他的门口。

「虽然叫你老师,但我并没有真正认识过你。」曹子桓伸出右手,「你好啊,仲达。」

司马懿握住他的手。奇怪的是,他的指尖冰冷,被对方手心的热度蛰得一颤。

 

「前几天我们谈到牡丹。我发现我错了。」曹子桓幽幽地说,「开始的时候牡丹只是药,刘宋时人们在水边见过它。后来代表了盛唐的富贵,宋人西京宴游,做花下客,说洛阳牡丹。我都怀疑那是不是我们认识的洛阳。洛阳是没有牡丹、做一个独属于汉魏的故城好呢,还是有了牡丹、给我们无数遐想更好呢?问牡丹自己呢,牡丹丢失了它的本心吗?牡丹的美丽比起作药用更有价值吗?牡丹还是它自己吗?」

司马懿本该周流圆转、辩才无碍,但他竟然口舌干涩,声音低哑。「牡丹并不思考是谁塑造了它,也不在乎它的未来,无论世人怎样雕琢,它只是用全部的热情去展现对春之女神的忠爱。」

「汉魏的时候,那些花只在山野间,伶俜瘦弱,楚楚可怜。谁敢想它能有今日的妖冶之格,还夺去了国土和记忆?花和人都不一样了。」

「牡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可洛阳若还能开恩不去拒绝它的妆点——那它就愿意,并且保证——如果还不够……它又能怎样呢?它轻狂的艳态可以让一国为之痴迷,但在春风、细雨、和东君主面前,在生动且不朽的美面前,它只是一个卑微的仆从。」

司马等待对方的回答。他怀着渺茫的希望,等待曹子桓能明确地说:「那时我在宫殿里,陪伴我的只有严寒。我孤独而且后悔。我应该让苑囿和回廊种满这种富艳的花。」

或者是,「我去过洛阳,洛阳那么冷。有牡丹的陪伴,它应该高兴。」

 

曹子桓却说:「世界上有这样的忠诚吗?宣王,你活到现在,对人世还有牵挂吧。那你不该找我,你应该去洛阳。」曹子桓明白,他的情人不是理想者,即从不连篇累牍地敷演每日的所见所闻,只有当他累日长年处于无所求告的孤寂焦渴时,才会把一生的想念压缩成简短的文字。而每一次生命濒临痛苦的顶点,他才会回顾过去并给这密码赋予新的意义。

「说实话,我不太惊讶。我死之后,如果还有人想让我活过来,只能是你。但我不得不怀疑我对你的了解是否都出于自以为是的假想。」

如他所料。司马懿想。他急促地说,好像死囚在行刑前袒露一件无可辩驳的事实:「我知道你的恨。」

「我不恨过去的人。可你竟然在早该死去的人面前昭告你的无孔不入的窥视——你是为了自己。你又赢了,现在你是我的命运了。这几年,我无所依靠,只拥有你。

「但我认出你了。我早就发现你的眼神不一样。你看我的时候,眼里是初春幽咽的细流。也不是怀念、欣赏,也不是爱慕,你只是用这辈子有限的眼光在看——这情意对你而言已格外温厚。」

司马懿闻言一怔,果然直直地看着他,却真的像看多年前碎成灰烬的古曲、冕服或者弓刀。

「你!」他已然气结。他是一个活着的人,即便是一个倒影,也要从镜面的水银涂层上爬出来。「是啊,你怨我猜忌你。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说得真好,让我非常愧疚。你说到泉下给我看你的心肠,可你没有来。现在,仲达,你敢剖你的心吗?」

「曾经我是不敢,」司马懿说,「现在,你自己来取。这么多年,你手上一直拿着刀。」

他疾走数步,站定在对方面前。阳光照射的角度让曹子桓完全被裹挟在他的阴影里。

「你离我远些,」曹子桓似乎不堪忍受地别过头,「我喘不过气了。」

「你可以杀了我,但你无法让命运离你更远。」司马懿嘲讽地说。他再靠近,「你想的太简单了。」

 

曹子桓脖颈至肩胛有一条温润的弧线,随呼吸而舒张,恰是一朵冰姿雪魄的兰花。在光和影的搏斗中,他们反而触到了彼此起伏的情绪。司马懿缓缓亲吻对方脸庞之下含苞欲放的冰雪。他知道曹子桓年轻,优美而且热忱;但他也疲惫,衰老,满身创伤。如果他真的能得到对方的原谅,这救赎来自今生,还是古老的灵魂?

曹子桓低喘着说:「仲达,你错了,我是曹丕啊。」

「但我只是司马懿。」他回答。

 

他们靠近彼此,同时看到了一种幻象,既是倒影,又是死亡。江河与溪水融合又冲撞,海上的寒流和暖流汇聚在一起,把极地的冰层烫出气泡。曹丕在黑雾里穿梭了几千年,全身的皮肤毛发无数次湿透又风干,他受够了折磨,他要破坏这座城池,摧毁斑驳霉绿的砖墙。正巧,司马懿也这么想。人的身体藏着一个密码,他负责把曹丕不为人知的部分挖掘出来,扭曲它,摧毁它,重塑它,让它变形、呼告、求饶,最终又把它沉埋。而对方,与其说曹丕是对他屈服,不如说对命运屈服。

司马懿的手比脸要年长,换句话说,比起年轻的脸,手格外老一些,但总比他的神色温柔。像以前一样,曹丕喜欢亲吻他食指的茧。曹丕有一件才能。如同敌对的士兵交锋之后趁短暂喘息积蓄力量,猎豹的利爪伸向晕迷的羚羊时俘虏的奋起一搏,他唇舌里藏着一副兵刃,在温文地吐露诗句时尚且要刮人的血肉,何况两军对阵,生死绝杀。死亡是一阵挥散不去的阴影,这幽暗的影让他们上升、盘旋,又沉潜。

然后他们温柔下来。喷发的火山覆上皑皑白雪,晦暗的激流又变成绿色,像漉酒后澄清的浆液。春山盈翠,飞鸟追随。风住流水,雨送新荷。

对生命失望的人总是沉入水底。水底好暖,有鱼、水怪和绿藻。比起冰冷阴湿的人间,它更像有情世界。他们两个寥落的人,本应共有一个隐秘的世界。荷花开的闹热,这种香味在人间绝难品尝。她们含着清丽的冷意,把绯红的羞颜映照在水面。银色的游鱼披挂着晚霞的轻红,在跃出水面的刹那转变成奇异闪烁的金色。水草在河底萌发,抽生出嫩绿的蒿芽。这花开在永恒里,即使行星在宇宙中燃烧、爆裂,她们也不会陨灭。

 

在搏杀中,他并不是胜利者。他胜过无数战阵,却在此丢盔卸甲,铩羽而归,一败涂地,甘之如饴。这是注定的。司马懿迷蒙地想。那可是曹丕啊。

他知道,曹丕鼻尖的汗如果滴下来,投入他的胸膛,他就会突然死去。

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他的命运,他的主君,主宰魂梦的皇后。他祈求自己的理性,他的灵魂即将沉入泥淖,急需引以为傲的理智去找回冶游的心。

然而曹丕的汗水还是滴下来了,蜿蜒地从他腹部的左侧滑下去。

他放弃了。

 

最后——也许是他们永别之前,曹丕问他:「我们……」

他没有说下去。即使是司马懿,他也不能从君主未尽的话语中猜测他的意思。一直活着,背负永远看不见黎明的夜,用苍老的灵魂忍耐每日更新的恐惧的煎熬,他已经很倦怠了,他对曹丕的感情又回到了最初。那时他知道曹丕会是他命中的劫,他惧怕这个变数;但失去这个变数,他惧怕人生将无法维系。今天就是审判,在曹丕面前,他所拥有的全都微不足道,他仍是一无所有,就像一开始那样。而他曾经得到的已足够多。

司马懿不知疲倦地揉着眉心,仿佛在撕扯未愈的伤痕。

他应该先说一个故事。

 

窗口遥对的柳树住满了鸟,黄鹂在摇荡的绿色丝绦间筑巢。司马懿关上窗户,隔绝了嘈杂的啁啾。

「子桓。

「我在这个世界度过了三千年,有时我能让时间走得很快,有时我必须和旁人一样度过。在千万个不能横渡的黑夜里,我几乎迷失自己的姓名。我在青天、黄沙和重泉之间苦寻,迫切地想找到舟楫或桥梁。我不知道孤独和死亡哪一个更冷。最后,我想到一个故事。」

 

关于洛阳什么时候开始种牡丹,这是一个臣子和一个君主的故事。

早在刘宋之前,就有人培植出了牡丹花。他是为了天子。十年塞外,朔漠横沙旷古不变,时间是他唯一的恐惧:如果他还没成功,天子就已经不需要了,那么花也就失去了意义。

「谁?」浅眠的君主握剑而起,「是你。难道关外的冷风吹胀了你的心——夤夜探禁宫,你太大胆了。」

「臣刚从关外活着回来。您的卧室竟比关外还冷。」

「我召你,你不回。现在来做什么?」

「臣来把稀世的名花进献给臣的君主,是开黄色花朵的牡丹。您寒冷的宫殿最需要它。」

「你竟然敢!你把花带到禁宫来了!对伟大的城池加以肆意的扭曲,你怎么敢!」皇帝慌张地说,好像在躲避猛兽的侦查。平复下来,他轻轻地说:「我看见了痛苦的形状,怎么可能忘记它?禁宫不能有喧嚣和热烈,而且我没空分神去看它;我也养不活它。」

「不,您可以。」臣子回答。

「有人爱着您的痛苦,您就从荒寒中解脱了。它不是一般的花,它是一颗温暖的心脏。」

皇帝拒绝了他。「你说的我一点也不相信,花不能解决什么,尽管我很爱它。我不去天国,也不去地狱,也不会留在这座住满先祖魂灵的宫殿,我只是去往一个人的黑暗世界。就只我一个人,走向寂灭。花不适合黑暗。」

如果不去想灵、肉和美,抛开冕旒、佩玉和青春的雕饰,皇帝的本性其实非常固执,说话还寒人的心。臣子心里明白,他的君主只会把怜惜送给温柔的爱护者作为回礼,然后用剑尖舔舐着他认定的对手的喉头。但也是这样,黄初的天子才和所有的他认识天子不一样。

所以在黄初七年的关外,他把心剖出来。那时他还年轻,并没有因失血而死去。

「但是,您富有四海,却连一朵花都容不下吗?」跪在皇帝面前的臣子突然扬起脸,像老师对顽劣的学生感到忍无可忍地,双手抚上皇帝的脖颈,「陛下,你必须承认,你太心狠了,你不该用孤独抗拒爱情。」

臣子强硬地说,「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看看我的心,它热得发烫啊。如果你捧着它,你们可以一起老去。」

皇帝好像被震慑住了,他说不出话来,颈部青蓝的血管一舒一张,像弹拨的琴弦。禁宫晚上非常冷,北风把屋顶都掀起一个角,于是宫殿像玉玺一样残缺了。臣子捧出那朵藏在心口的花,金子一样的花,无香的牡丹,在寒风里也只是微微抖动它的透明花瓣,像一个玉做的、皮肤发皱的婴孩。也许是光太耀眼,皇帝不敢去看。直到光线渐渐柔和下来,皇帝落了一滴泪。他显得很委屈:「你不能否认我的苦难,它是我活着的意义。」

 

「你看错了。皇帝不会像他的姐妹和妻妾一样哭泣。」曹丕瞪着眼睛。

司马懿看着他:「你说得对,是臣子眼花了。」他继续说。

 

夜色徐徐在宫殿的天穹上流动,皇帝跌坐在席上,他心里的堤坝被温暖的浪潮冲垮。「陛下,你曾对我说,此在方是永恒,你还记得吗?这花是臣最珍贵的东西了。它没有野心,没有家族,也没有百年漫长的生命,它存在的全部意义不过是想让你快乐一些。」

臣子跪在他身侧,看皇帝珍爱万分地搂住他的婴孩。「陛下,您是否还是冷?小心,这花会烧毁你的宫殿。」

「那我们就一起烧成灰烬。」皇帝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说。「我,你,花,洛阳。」

第二天,臣子在宫中醒来,发现皇帝站在风口,正等着他。温暖的风拥着他的君主,他的脸不再覆盖着死亡的青白,而是淡粉的血色。

「要解决宫闱的严寒,最好的方式是种满花。」皇帝对他说,竟含着笑。

「你说得对,仲达。」

 

司马懿说,「于是后来的苦涩的命运都消失了,他们迎来了新的结局。」

曹丕怔怔地看他。「司马懿,你真可以。我应该派你去编“列懿传”。」


「请你记住这个故事,子桓。虽然你的臣子已经死去,但希望你记得花的存在。」

曹丕摇头:「你问过我吗?长生也许是你甘之如饴的惩罚,复生对我来说却不啻于一次作弄。」

现在就是宣判的时刻。他早该想到的,曹丕不想给别人机会的时候,连他也接不上话。也许这是更可怕的事实:曹丕心再软,几千年下来也硬了;何况他从不回头。

希望这样微薄的东西,拿起它要很多年,放弃只在一念间。他用所有的时间去思索,以至于在曹丕面前只剩一句平静的叹息。如果这个善变的年轻人要把微不足道的叹息像尘埃一样拂去——就好像人不能也不愿干预神的拣选一样,那他只能甘之如饴。

 

「我也要告诉你一个人。」曹丕打开窗户,窗外的柳树看见他,盈盈地笑了。她发间的黄鸟呼啦啦地飞走,到他们的故事之外去了。失去了金色珠钗的点缀,她原来是很年轻的美人。

「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吗?我有一个姐姐清河公主,我很敬重她。第一次看到血污时,她害怕地叫喊出来。她是惊异于从战场上回来的人脸上和身体的疲惫。残喘苟活的老妇,弃子草间的母亲,那些我见过的人,我并不打算告诉她。她在安稳的城池里太久,忘记人可以怎样地嚎啕。但我随军远征时,她还是在清晨目送我消失的足迹。后来到了黄初,她老了,脾气也不好。她玩笑着说每次看见我,就想起日日相对的无趣的丈夫。但我想是因为她宠爱的弟弟,她也明确表示过厌恶我的作为。我伤了她爱的人,她当然生气。但我去看她时,她好像还很委屈,哭着说她刚刚夭折的幼女。她哭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女孩,像我们家族任何一个可怜的姑娘。所以在她毫不犹豫地抱住我时,我没有拒绝。她哭着叫我的字,子桓。」

 

曹丕说:「三千年都过去了,我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我只是在沉睡。鲜血和杀伐都已远去,我不再怨怼、劳累、痛苦、煎熬。活着不是一件坏事。我们都是过客,花才是主人。如果你还爱文帝,还爱以前那个魏太子,我很抱歉——但是,如果你、如果你的灵魂也被锻造出新的形状,那么——」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过了一会儿,他坐下来,看着司马懿:

「直到死亡都有人爱他,可见曹丕是一个幸运的人。」

 

司马懿看到曹丕凑过来吻他,从眉骨到耳垂。像他刚还自一场征伐,而公子丕、五官将,或者魏天子拂去他脸上的血。「辛苦了,」然后他说,「先生,快看我的柳树。」

后来的战场上,在怒吼的战鼓和飞散的英魂里,他想象曹丕在看着他。也许曹丕还会伸出手,擦他兵甲上的血。

司马懿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现在,曹丕又说,「我们去敦煌吧。凉州夜里的风沙,总不该那么冷了。」

 

 

 

(现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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