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眼

给 @裁云嚼雪 


我为您说一件司马景王生时的事情。

景王的眼睛又开始疼,他天生不愿屈服于疼痛,屏退旁人,只是暗自切齿。他正忍耐之间,一鬼着青龙年间的旧衣,捧一匣嫣红香脂,似乎长久地立于景王身侧。 

谁。景王察觉有人,严厉斥道。

 

鬼有女子的细细声腔。妾为将军奉乌头断肠之毒,只要能解大将军一时之痛,助您星夜赴淮南之乱,纵是冒死,怕您也愿意试罢。 

景王的另一只眼认出了旧日相对的形影。是你。 

媛容。 

 

二十年未见了。我在邙山种断肠草,它们成熟时的气味让我想起幽暗的死亡。这些草我种了二十年,才想起为何而种。可惜它提炼到如今,只有浅浅的一层。后来我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就回来看看人间。 

景王的亡妻颔首微笑,眼眸谨慎地敛一线水光,依稀是她做新妇时的模样。你回来之前,我听墙外的人说话。他们说,我潜在你的府邸,夜间恐吓于人,说你毒杀了我,要终日缠着你们夫妻。我是这样的人吗? 

景王不答。

 

景王的亡妻又问,有什么事,司马子元怕被人知道吗? 

我的眼睛已蒙城外的尘土,他回答说,无法洞察故时的亡者。

 

在我问你的时候,亡妻说,你永远不说话。你既不说,有些事积在你心里,你也是酿一种毒啊,子元。 

景王缓缓叫她的名字。夏侯徽。你生前不是这样的。我生前,你也不是这样的。况且,亡妻说,死人怎么能和生前一样。 

 

请你收下这些毒膏。活着的人,无论胜利或丧亡,刀斧之痛怎么能轻易逃脱。况且,它们与你最为相称。 

素闻古人之心,投我以桃,遗之琼玖,景王回她一件圆形物事,缀在手中,萦绕着灰白的不详的阴翳。遥遥递到鬼魂的眼前,仿佛是她生前的爱物。 

她像蛛网一样轻。黑灰的纱衣波折摇摆,似收到时光的摧折。 

沉甸甸的圆瞬间依附在鬼魂的肌肤,阴影融入一片黑暗的海洋,那种因吸引而滋生久违的欢快,如毒液毒液煮沸时咕嘟咕嘟的黑色气泡。

 

她生前不是这样的。 

据说夏侯徽聪慧善谋,但一这件事她说错了。她已经是一个全然失败的亡者,即便拥有了歉疚,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这一缕亡魂飘飘摇摇,竟然回到了故宅。她等待着,把女孩们的模样和童年时依稀相对,终于见到了司马师。她也不是认真要提起羊氏。前妻与后妻,本来没有关系。这两段婚姻,只做了他两个时代转折的符号。尽管她们截断他的人生。

 

那么,子元是否真毒杀了媛容呢?她问。良久的沉默之后,她仿佛刚从曾与一个未尝谋面又相熟已久的鬼魂终日相对的惊怖中解脱出来。

跪坐的人轻柔地答,这只能等您百年后亲口问他。比起这件事,您是否关心他致命的眼疾呢?

他继续说。

 

而鬼魂还剩一点气力,见到了她日夜搓磨在心尖的人,她想马上到旧时夏侯氏的故里,在她消散之前。

她想起他时,身体发抖,牙齿不可控地咬啮下唇。

兄长临刑的姿态,她早已听说。邙山若有灵,自当为他垂涕。折下草间黄白的花蕊,她总会这么想。沁透毒液的指尖隐约染上蔻丹嫣红时,她又依稀想起,在她脸上仍留存血色和光泽的时候,他额心微蹙,脉脉不言,玉山摇首。这样玉色的鬼魂洁白清皓,若知我二十年与毒液为朋,又会怎么说呢? 

 

太阳照射北邙的群山,天光万顷,伸手可撷。景王的亡妻感到全身气力都被抽去,她握着的终于掉落。明明早想丢弃,辗转却在手中。

也许是鬼魂的形影太过缠绵,粘连在阳世与阴暗派荡的浊流,陡然遇到一丝一毫前世的牵扯,都要随她到黄泉去,枕尘土的鸣泉。

亡妻的鬼魂再看时,那分明是一只眼睛,隐隐发出兰草的色泽。

她真熟悉这只眼睛,也就恨它现在的模样——与年少时一般,光彩洞达、意气飞扬。

那是与清谈麈尾两相辉映的眼睛。

 

那是与夏侯氏脉脉相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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