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

给 @忠臣藏未遂 ,希望还不太迟。今天很适合听《Auld Lang Syne》嗷。

两年前我到洛阳时,龙门石窟和白香山墓给我留下非常独特的印象。古墓博物馆是最有意思的,那些光照无法浸透的、潮湿的光阴(虽然也可以说是阴森hh)。在欲沉的夕暮,回头望见首阳山,我想到魏文帝的《终制》正是为它而写,那时杜少陵的墓正在路的左侧。我已经走过去,山的两侧都非常岑寂。

一梦岁华已晚,时序的更替令人惊心。今夜霜雪明亮,正是写它的时候,他们,洛阳,时间。

 

A

杜甫从首阳山下走出来,踏过白石子,石子轻轻弹起。

青袍,骑驴,是很年轻的读书人。

他即将到洛阳去,然后去赵国和齐地。在酒肆里认识光英朗练的人,松柏的翠影从风中掉落,高台上有万里山河;然后到吴越去,鉴湖波澜清凉,酣饮时万古茫茫。

这么想着,首阳山的登记官问道:再然后呢?

少陵凌虚一指:快意十年之后,到那里去。那里——是西边三秦风烟耸峙的大城。

哦,是长安。登记官漫不经心地点头,记下来,从苍茫之白出发,到黄色的城市去。

那么,换了路引,就可以离开了。

路引?

是。留下你年轻的心。

 

 

B

登记官走过首阳山草木繁盛的南麓,他没有停留,只是放下了一匹缃黄色的织锦。

山的阳面是无尽的充盈,而山阴草木青苍,仿佛岁月在此歇脚。

你将永远停留在枯槁的一端,从一开始就这么决定么?首阳山轻叹着问。

首阳山北流水浩渺,隐约听得见时间的碎片敲打的声音。登记官说,把这些血液丰沛的心灵洗成薄薄的锦缎。总需要我驻守在幽暗的长河。

穿新衣服很快乐吗?山这么问。

遇见年轻的心,也很快乐吗?登记官没有抬头,默默向山阴走去。

 

山的精灵倏忽变作云,倏忽变作凤鸟。我遥望洛阳的时间,比洛阳的诞生还长。

登记官也回望那做城市。它苍白的颜色是抽象物的郁积,愁绪、无序和虚无。

雪和雾交替包裹着洛阳,城市平静的白色与叆叇流云互相吸附,时间的灰尘均匀烘烤每一个侧面。现在它是历史的蜂巢,月亮的黑影如树叶生长般探入人间时,挂在槐树梢头晃荡晃荡。

即使你收集了斑驳颜色,登记官又一次提醒了山的精灵,它将会永远苍白。

如果你觉得无意义,你为什么不离开呢?首阳山鼓噪着浮云与风,气流如劈空的利剑,悬在登记官的眉宇。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年轻的碎片。或者说,在年轻时,我的心脏仍属于我的肉体时,它的颜色已经为你倾泻。

 

山低低地说,是么?

然后它带走所有的翠色,雪从那座苍白的城市奔袭而来,衔枚疾走,无声垂落。

登记官听见那不受阻滞的、时间的流水。呜咽在山的北方,永远遥遥相对的、时光的长河。

他如此熟稔于凝结与融化的霰雪,也会思念起听风温酒的季节。

 

 

C

魏文帝有一把guitar。

漫游吴越之后,西归咸阳之前,少陵偶然路过洛阳,而山的主人在露面晴翠天色中。

魏文帝已经沐浴熏香,跷脚倚在松下,谈起他心爱的guitar。看见少陵走过时,他正弹到最后两句,盈盈向行路人看去。

古来有之,嗟我何言。

他的歌声随着太阳升起的半圆喑哑起来。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少陵坐在另一株松下,听完他的歌曲,松针积满一身。

我年轻的心也许真的消磨殆尽。他说,自从离开五花马和青冥剑后,我感到再不会那么快乐。

到达洛阳之后,如我所想的一样,魏文帝说,每次全新的喜悦,都让我想起过去的快乐。

魏文帝说了真定郡梨汁水清甜,葡萄在玉门关外颜色最剔透后,补充一句道,先生到哪里去?

到你们说的,金黄色的长安去。

与你的愿望相反,我看见西南方绿色的山路。蜀地的子规会勾留你的魂魄,我们还有再碰面的机会。

 

少陵说,我路过山的那一端时,带来了它们。他指着一张便条,我想山南的住户用的是您过去的名讳……“魏太子”。
果篮里只有梨,印着“真定名馔”的花纹。杜少陵在书里看过真定郡梨的甘美。据说它的甜霜凝结在所有欲夸赞其汁水的喉管,而印满霜雪的嘴唇像一张张薄薄的糖片。

变成糖片的嘴唇是无法唱歌的,只能等待亲吻的融化。魏文帝评价说,也许有人认为感冒的歌声是一种污染。

他仍然自弹自唱,唱得好像更起劲了。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D

首阳不远处有龙门白香山墓。

乐天的居所非常舒适。两岸对碧色江水,石窟里栉比骈罗,古老造像的微笑隐没在荆棘与蒿莱。而墓室里挂满江南的蓝,除洛阳外,是白少傅一生仰望的另一个远方。

少年微之常来伴他。微之巡着阴间的时刻,夜半而来,天明即去,非常轻捷,虚无的广袖郁郁若有香气。

白少傅不能闻出香的味道,但微之地衿上有流动的气韵,像从绮罗锦绣的阳间带来。

你又去人间了么?

我走过白沙堤和香山寺,微之的笑容如回忆般温存:你曾停留的阳世多么好。

 

少傅点亮烛火,这些阳间的气味化作金黄桂子,扑在灯上,深浅浓淡,絮絮说夜的漫长。

他熟知人间,而陌生于微之久困的夜台。在黄泉下虚无缥缈的帷帐里,他终于握住了墓室的灯火。

烛火是一簇华艳的晚妆,而海棠再不会睡去。

微之笑吟吟受烛火的照耀。他本身比烛火更亮,泉台也不再茫昧苦寒。

 

 

E

微之喜欢他们年轻时意气扬扬的样子,说走起来比风还轻。白少傅听他的劝,也没怎么改变形象。

他心里没有忘记的,是一段关于白首的诺言。

今日醒来时,乐天换上七十岁的模样。

而微之没有来。

少傅忽然感到庆幸,在春风情味减却的老岁,他也曾幻想微之在香山寺里平淡温柔的老去。

这种同游同归的畅想与少傅自己的鹤发苍颜一样,空引起他眺望咸阳草树的涕泪,浮在微之无法到达的时间。

 

蔚蓝如烟的轻纱里,走出不再年轻的元微之。

微之扶好墓的门匾,“唐少傅白公墓”,墓室微透光的石壁上清凉如水,缓缓经过游鱼的行迹。

微之说,是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子美。

我看见他走过去,扶着一盏阳间的灯焰。它白如星辰撞碎的粉末,也许是杜子美自己的魂魄。我知道大历年间,他白发而垂老。我想象他飘摇的舟楫,冷眼看深渊在山色间扩张,怆然坠入时间的河流。不染寒暑,不着颜色,他的年老与我所想的一模一样。

而你的老去,微之说,恰是我梦中乐天的老去。

 

那盏灯焰已经流过,他们都想起刚亲吻死亡的时光。

白少傅想起分别时微之的形容,若他仍有心跳和呼吸,此时已然垂泪。

微之叹道,可惜我们无法揾去你的眼泪,而我也无法变得更老。他长跪着,合掌仿佛在祝祷。

这个愿望送给白二十二郎。为了不让你独自白头,微之说,我发愿变得年老。

 

 

F

杜少陵掬起他飞走的魂。

他的小舟在岳阳的江水上沉没,一落落到天心去。他生前的眼睛在汗漫江河里熄灭,灵魂从天际银河一线白沙间浮出来。

它是璎珞皎白的颜色,像佛颈前垂落的无量光明。年岁的流沙一路剥落成蝉蜕,到首阳时,晚风如醉,山的阴与阳交缠成晦暗的朦胧,冷漠地送别又一轮红日。

山与城市同披着暮夜发光的浅雪。

他持灯向石窟深处去。

 

山里有很多鬼。杜少陵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见过魏晋帝王的陵墓,他们哀叹太阳的焚烧,啜饮朝露权作美酒,为开口歌唱而找寻蛛网做丝弦;还有北朝的浮屠与造像,槐树有一千个窠巢,每一座住一位纪年里倾动天下的美人,把蝉鸣纺成纱线,抛向南方历历走过的天子,回头时邺城的血沫顺幽暗河水浮泛上来。

汉时映天色之蓝的瓦当,魏代宫殿的青瓷花叶交叠、翠色扶疏;洛阳的佛塔光明照耀,昼夜不灭,在流沙沧海之间仍依依可见,首阳山埋葬的不是将相帝王,而是过去。它是一座城堡,深埋过去的时光。

 

鬼魂被少陵的灯焰照亮,青白的面容也染上灯火暖色。他们细细地、错落地说,我们是田野的芳草。我们是大地的种苗。

他们在石壁的罅隙间喘息,历数过去的时光。

霜雪在岁暮退去,春夜鲜黄的韭长出来。

浮云里流过的风昼夜长鸣,山的声音敲响在他的耳际。

我读过你的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杜少陵回答道,现在我回来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G

清晨的山阴白日遮蔽,似远古时荒无人烟的浩渺湖泽。

少陵离开山脚时,司马宣王仍在洗涤年轻的心灵。这些新的颜色粼粼闪烁,在时光的海里飘摇着迷失方向,暗礁和枯草的耸峙却流利如诗行。

白面素发的小孩子长发张开如潮湿的海藻,翩翩飞舞在空中。洗好的颜色织锦就这样被小孩子捞起来,将重新为洛阳着色。

就像洛水上朝暮生死的蜉蝣,这就是时间的蜉蝣。宣王解释道。

在我知晓的时代里,少陵说,洛阳总是白色。

这像是你见过的,山的精灵。也许他想要离去,但他一定会回来。司马懿说,洛阳的魅力无法取代。尽管它暴烈、血腥、腐朽,凋敝、皱缩、枯萎,它永远在中古的天平上。我不知道未来的居民会走向何方,但播种玫瑰的人不会放弃园林。它终将褪色,而人类驶过死亡,不留一丝痕迹。停留在首阳山的亡者,与阴阳两界有不同的命运。双肩担着日落,臂膀拢住时间。自死去以后我们从未再见洛阳的绿色,只是在守候永远的霜白。

少陵想了想,说:要驱遣时间追上山的移动,比这更简单的是,把山吹向时间。

 

 

H

少陵登到山顶。很多年前他从洛阳出发,怀揣登临绝顶的心愿,但那不是首阳山。

很多年后,我会回到这里,那个少年的他暗暗许愿,我将见到山顶的翠色,那是孤竹国君子的薇蕨。

朝拜天空盘旋的至理,那时我佩戴伟岸的事业,装饰盛世的荣名。

而今,夷齐似乎并不在这里。

天下无小,也无大;登临有千载之人,亦有他。

俯视首阳山外的尘寰,他的灵魂与苍老一样沉重欲坠,随万古的苍茫从山头跌落。

 

很早的时候,有仙人与他同拾瑶草。

白衣的仙人侧首问他:子美,你相信有仙境蓬莱嘛?

你相信去蓬山的路吗?

你相信顺着青鸟坠落的毛羽,我们可以走到仙山上吗?

当时少陵犹豫很久,然后点头。嘴角噙一丝笑说, 相信。

多年之后,山下云海万丈,时光的行舟若隐若现。

他说,我不相信。

如果真的有蓬莱,我见到的仙人应满头白发。 



(完)

 

 

 

 

不知道怎么地,就想起老杜的《赠卫八处士》: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本章出现的人物永远在首阳长眠,或曾是这座山的行旅。欢迎大家去看他们ww

🎊祝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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