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索

卿再为我讲一讲高贵乡公的事。

皇帝吩咐舍人。他的指节蜷曲在稀薄的空气里,僵硬仿佛预示着苍白枯渴,涸辙之鱼。


皇帝不像初次听到时那样满脸绯红,他踱步在玉阶,刃出于背,白刃出于背……

年轻人很激动,他一直在颤抖。那时他感谢今晚的寒冷,就像他感谢历史的故事一样。过去的细节在舍人开张的口中复现;它们本来没有褪色,只是压制在时光的秘密锁钥,等天命召来被缚的解放。初平三年,后汉的灯火照亮了他的青白脸色;再然后,贵胄的血黏稠喷洒,流风回雪一样,冰凉而沉重,顺着他芜杂的碎发。洛阳太不确定了,像过去坍塌的城市那么不定;这世界上人人都可做董卓典午,高贵乡公却只有一个。

我觉得他真有趣。皇帝喃喃地说,高贵乡公,多少天子都死了,哪有人像你这样。



陛下,舍人说,天子不会这样死去。

你说的不完整,如果天下事有常理,天子便不会这样死去。

在烛影投射的墙壁上,他呵一口气,画出一条长长的直线。低头的舍人从有限的视角看来,像是竖立的刀,或者一根绳索。

有用时活着泥胎木偶,无用时死得如犬如羊。所以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有曹髦才这样。

皇帝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烛台滚烫的泪滴。热度如期而至,他的皮肤逐渐落满焦灼的伤痕。他的双足也在颤抖,或许他已经忘了它们。


皇帝说,你相不相信,今天我们都会死去……抬起头,我要看死亡的阴翳如何在你的眼中张布。

舍人的眼睛空洞无比。空洞是突然停止的脉搏,由内壁开始折叠的、自我消化的胃,就像他们急着驱遣万物最合理的表达那样,据说司掌文辞的人永远写不好自己的眼睛。

你不害怕吗?

我不知道害怕,舍人说,只知做分内之事。



听到这样的话,我怎能不饮一盏佳酿?

皇帝的笑声鼓噪在风里,曾是一瓣圆石,也磨砺出尖锐质地。

取酒来,他说。外面的侍者跑进来,脸上画满洛阳新的棋局。

他衣衫正单,渴求风寒的告慰。他的骨头大声叫嚣,过去他一直希冀的羽翼至今没有萌芽在肩头。

杀死一个人其实是杀死一种命运。在你拒绝无数个拦路的命运后,就会迎来杀死你的那人。

除非那时你的刀还没有豁口,但是这不可能。皇帝冷酷地说,比起我们,你知道得更多。

 

皇帝的眼睛逐渐变红,又凝固在一片奇怪的白。再一次摩挲刀刃时,他的血管像一根抽出细叶的柔枝,粘连在刀锋之上。他扯下那些已经存在的羽毛细管,他又感觉到双足。骨肉上筋膜撕扯的疼痛那么响亮,他猜测白刃出于背入于腹也有这么清澈的声音。

他忽然对那个视线里遥远的臣子说,我现在进入了你们的国度。你们总是哀叹冥途的漫长,不由得令我开始期待。就算是死——也不过是死;穹庐到浮屠塔,从平城到洛阳,这世界要往前走,不是一直都在死人吗?我死或者我不死;今天死或者明天死;死在洛水上,或者洛水流经的地方。如果今夜命运还不来取我,我将继续等待绞索。这才是天子的死法,用毒药或者绳索。

舍人将仰望凿成固定的姿势,此时温声提醒他。

 

陛下失色。



天子忽然意识到,这独属于他,恐惧是一种神赐的情绪。它占领他的王朝和城市,万物都在阴影里默默不言,只因为天子才有权力领受恐惧的箭矢。它的锋刃伤一切人,惟在进犯帝王时获得纯粹的快乐。在跪倒时与黑影做对峙的姿势,这已经是血气之勇所能拼却的最好结局。或许在可以预见的那个时间,这种恐惧的权力也将割舍给其他的土地和名姓,至少在今天,它赐给了他尊严。

他恐惧命运,一如恐惧他迷恋的野心与疯狂。浮屠烧毁之前还会迎来它最后的访客,金人铸成时,王朝已自择了它的命运。那不存在的羽翼从江海一样广阔的时间里皱缩起来,他的故事在这时已被写下,后来不过是拓印所有犬羊悲怨的命运,诉说着冠冕下头颅尚在滴血的鲜美;而舍人在北地的孤寒中,因其甘于犯文辞之优美的禁忌,将匹配一个质地十分柔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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