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皇帝又来查看他的秘密。他的秘密很安全,藏在宫闱的最深深处。明月升起时,他的秘密轻轻绽开,沿鲛人于海岛的歌声萦回婉转。它们化明珠的鲛泪漂浮海上,已诉说他脸庞无尽的期待。吹熄烛火,流萤也可作长明夜光。

宫殿的潮汐涨落起伏,午夜时寂静地回转,浸透砖墙和床塌的根须。指尖梳拢的长发漫出海藻般苍蓝的色泽。逃开白日的照耀,它仿佛在黑夜生机无限。皇帝的双手因伏案疾书而颤抖,此刻终于获得无上的平静。他心里跳动的鱼终于又回到了水。

远处西域移来的紫色果实蒙着白霜,正酝酿它美妙的汁液。而无光的黑暗里,皇帝与他的偎依比一切花与果的并生更近。依赖十指的灵敏,他分开死者破损的头发,它们曾在寒风中招展成不朽的大旗,直到惨痛凋零。他的脊背僵直,隔冰冷的袍服,这种依偎的姿势紧贴死者无法捂热的心口,几欲撕开生与死的隔膜。皇帝不愿相信这拥抱陌生,只道它如此熟悉。

在皇帝少年时代的幻觉里,他们相拥于星河。少年的命运在夜空上排列,亡魂顺着天河流水回应他的念念不忘,而命运赠与他极具暗示意味的祝福。后来皇帝在荣光的尽头锻造孤独。他善于冶炼的头脑,沿锻造宝剑的技巧锻造他的另一般爱物:枯骨。又一次试探死者的心口,白玉嵌密布血痕;这颜色冻在冷夜的霜里,如同皇帝肋骨间的伤疤。无论多少次,我还是找不到能盛满血液的、完整的璧玉。他的遗憾漫出潮味,像他一生中那些湿冷季节的遗憾。

 

死者的肢体在蚕茧般白色的光泽里似乎完好,看不出破损的痕迹。双眸的移动迟滞缓慢,偶尔会因睡梦中的颦鼓和千里外的狼烟散失焦距。皇帝仔细擦拭死者的头颅和脖颈,指尖枯涩冰冷的触觉仿佛踏碎落叶,他驰骋的马真的找回青年时代错失的欢乐。现在,我好像比你大了。皇帝温柔地问询,仿佛那是他久等的远客。头不适应?手不适应?阿兄,这一眠觉得如何?死者试了试手腕的力气,用调试盔甲和鞍鞯的动作。皇帝屏住呼吸,他的心跳在刀刃上,想起秋风吹满洛水的柔波,一夜洛阳坚固的城墙溃退于春潮。也许是流萤掠过,那种熹微的星火停留在死者的双眼。他清晰地回答,都还可以。

他一下子拥住了他。第一次,皇帝敢于释放他的力气,但再不复童年的纵恣——他华服的毒刺可以伤人。抛开肩上山河日月,低眉温驯地倾吐阔别的衷肠。我仍爱着你;我总是爱你。他亲吻死者的指节。连同你的死亡。

 

在我可记忆的人生,死者回忆说,我最后许下了愿望。我渡过那条河时念着你的名字,可渡过之后连自己都已经忘却。如松柏的茂盛,如日月的照临,八十年恒常的升落。你灵魂的悠扬谱写在我流血的序曲里。欣慰和痛惜交错在他断续的语气,你怅恨的是死亡,可我是怀着希望死去的。

现在我还在你的河流,皇帝回应道。我仍然快乐。我只是被你的死亡所俘虏。他急切地看向死者的眼睛,在瞳孔的阴翳里找寻马蹄、兵甲和弓弦,似乎幽冥的旅人也需遵循这位统领万邦的君主,将秘密刻在血雨无法洗刷的灵魂之上。

他听见死者低回的叹息,关于他如果能更早地见到自己。他的灵魂破出形骸的桎梏,像水滴浑融于太虚那样缠缚这位渡过长河的死者,幽冥的使臣。他身体的宫殿层叠开启。流光自天穹照入;白雪漫飞,女娥长歌。他内心的沟壑永远无法被虚无的月光填满,只是在伤疤撕裂时获得快乐的新的空气。他的缺失不会被填满,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定的句点。是你的沉睡让我的等待有了意义。他说,轻声道破他最终的向往。

我们到洛阳的结尾去。

 

咏叹般,皇帝赞美着洛阳的结尾。那里更幽深,更丰沛,更广阔。你是我的使者,先二十年去营构帝王的屋宇。你业已踏足的幽冥,早是我守望的疆土。一座山所创造的安定感,远远胜过喧嚷殿阁。

死者轻抚他的脸。那是一座安稳的墓穴,我怎么会不愿意。他的手臂在漫长的死亡里固定成挥剑的姿势,几乎不能找回拥抱的弧度。而那人眉目依稀,还想那个热忱于奔马和狐兔的稚童,不过是早已长大。他胸腔中似乎有血流出来,无实质、无痛楚的血。在他熟悉的孩童撕裂伤疤时,痛楚顺着血脉的轨道来亲吻这位早早归于穷泉的死者。孤魂所寻找的归宿就在这里,还有他等候着廿年前的离人。他的生命是曹丕前行时骨肉里镌刻的符文,而他存在的全部凭证,仍在怀抱中人芬芳的记忆里。

他怀抱着泰山、冥河与生命之美好鲜妍的重量,仍像是虚拥那一夜宛城空寂的风。

子桓。他第一次这么叫他,子桓。

 

皇帝睁大眼睛,固执地看向远处窗棂外微光里的朦胧树色。他听见死者残喘的低吟,但实在不愿意真的听见。他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可能以后再也不会说。皇帝在日月煎熬的年岁里,终于等到一夜的神迹。如果曹昂真的离开,他独自穿行的生命就真的失去了一种确定无疑的意义。他想象着死者可能的问话,打开心的密室,用他毕生未曾吐露的深情说:

洛阳的尽头是——

首阳山啊。

 


槐树枝叶的阳面晶光闪烁,而阴面水色淋漓。明与暗的白色都是天上的颜色,引他向归人的穷泉。就像探索死亡那样,在无数个银光闪烁的寒夜里,他漫步宫殿无人的廊庑。兄长说错了,生与死并没有分界。他的爱情不曾减少,而思念也没有增加。是的,他一生的错过和遗憾都不值回顾,唯有这件事确定无疑。他变动不息的生命里,这位死者是最初和最后的恒常。

关于洛阳的事实都轻浮地飘起,连同邺城的、行军的崎岖山路上的。世事如同圣人所预言,高山上可以望见古传说的天下九州。谯沛也在企望的方向。少年的他迷惘而悲伤,拂落草屑,想象死后的孤寒。嚼一片薇蕨的嫩叶,有时是淡紫色花。幽冥的国度里,他爱情的红花仍盛放在日光不度的沃土。他爱的那种英勇业已死去,连同猎猎长风,葬在旌旗焚烧的、登台祭天的年岁。而意念以全新的形态拼凑在洛阳的宫殿。他像生魂一般游荡在天下的都会,享用少年时未曾想望的欢乐与孤寂。上山采薇,客心多违。

遥望故乡,郁何垒垒。



过去岁月的风铃敲响。

“你并没有见过。那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善哉行》: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指路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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