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

将军在梦里听见鼙鼓。杂沓如悲吼,尖锐若号哭,喑哑时转似哀叹。鼓声莫名契合音律的节奏,似乎冻土徘徊的幽灵,长夜间呼唤他久候的将帅之臣。雾色稀薄的破晓时,在他残梦的耳边化为嘹亮的鸡啼。

北地的荒烟里有鸡鸣。他问帐外的兵士。

没有听见,兵士都说。

 

在行军部署的间歇,将军分出思绪。

军中么,无非雨打风吹,盘马衔枚。一片浑浊中,融入这片绵长的清而嘹亮,乃是奇事。

 

 

他听说祖士稚的晚年,也曾有这样不眠的长夜。江左的人检查这位烈烈诚臣的遗物,盔甲上勒出无数苍白的淤痕。桓元子十八岁时手提白刃,另一只手淌下仇敌的血痕。那时他忽然熟悉了这种在金属苍白表面闪烁的颜色。血流下来,仿佛正义的某种凭证。

所以他听到传闻时想,祖逖的残年必定受到某种利落的声音缠绕,利落、皎白,霜般冷,永不融化。他在洛阳和雍丘都听不见,惟叩问心潮时渐渐沸响。豪情随晓云空作掠天的流星;笳声刮破他的盔甲,那年立誓的江水寂寞空流。他的苍髯渐白,眼睛仍凝聚不能退让的黑。

 

 

破碎的北方语言浑浊如黄河的泥沙,将军从中依稀辨认出南望和王师。老妇的涕泪隔关中的燎火与他马下烟尘对视,被施加的乡愁牵连着南与北的国度,在他二人间摇荡如逆流的长河。

刘司空也曾是一个有喜怒的,呼吸的、活着的人。他曾贪恋过;也曾有过龃龉。大军在荡阴溃败时血在帝衣,凛然之意却溅在他的身上。他并非生来就是拔地倚天的巍峨大树,等待宿命的凋零。只是当根须紧抓黄河的泥土,枝叶触及王朝的日月时,他做了一件我也会做的事情:刺破江左曙色霞光的鲛绡,嫣然的粉褪后,血色尚未结痂。

 

大军进入洛阳时,他的畅快犹如任何王朝的任何一场光复。他全然称不上老;他人生铺展的未来还有无数攻伐与失落沿途等待,而他在胜利时感到委顿。一切的一切,潮水与幽云,在洛城的门扉开启时归于沉寂。梦到达的时候就是破碎的时候,他一生的梦想那么苍白。

勒名燕然时,也只想起桂花酒的味道,未免局促。这是桓温年轻时不曾想过的;而它正万劫无阻地缓缓到来。

斜阳草树,他想起自己曾年轻过。枕戈泣血,慷慨立志,率众行北,也有那种认同的眼光,凛凛射往衣冠雪涕时遥望的方向。

 

 

昔年面对追随刘司空的老婢时,他曾经讷讷无言。她定然在花影或孤城间数过刘琨的嗟叹,还有他的胡笳,开口却嘶哑如岁月蹉跎。

她似哭似笑地侧目直视,您像他,怎么像他?

她一定不善歌。她的将军想念着歌声;最后的最后,他一定没有听见。

 

我还是有些像他。桓温突然这么想。

他的弱点来自凡人的弱点,而叹息是青史的叹息。

 

 

北来消息欠刘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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