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艳

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

——《梁书·简文帝纪》

 

此时是中大通三年。新任太子擢升非次,流荡在宫廷的奇异目光风过无痕,死亡与阴谋在荷心摇荡的细蕊间隐秘流传。这是年轻的太子不能选择的;而他选择的是,过去的故事里,许多典正的风雅。周成洛邑,晋集华林,在那个没有尽头的春日,萧纲铺开的信纸融入大江澄澜。他吻别远去在坟土中不能忘怀的风雅,日色月影里流光徘徊的同路人正投出温存的眼波。烟生翠幕,日照绮寮,徐摛衣袍轻拥的伤痕如日色绚丽,而庾信的笔未写完第一从茁壮的兰。如复瓣的花在笔底蔓生的,是含章挺秀的才子的魂魄;流波尚未远去,沈隐侯之夜坐,谢玄晖之大江。

太子翻开卞兰的颂,那属于更早一些的时代,更陌生的土地;北望的夜风里,燃起前一位太子所希慕的燕地的寒烟。再之前的故事,隐秘而难以追寻。

 


在我爱上这个人时,我感到非常羞愧。他,连同他的诗篇,曾光辉而伟岸地在千年前的时间里存在如此之久,大江流经的土地,默默承载了他的孕育、诞生、死亡和枯朽。而我在人间活着,却对过去的一切隐默无识。往往在这种情感驱动下,我翻开他生存和呼吸的存证。

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在一个和更多个世纪之后,这是后世“亡国之音哀以思”那个故事经典的传唱。诗歌与佛法是否具有摧毁的力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在下一个问题上,我则保持轻率与武断:我们谈到一个为莲舟和芙蓉面所簇拥的帝王时,最无意义的,莫过于探讨他的私德是否足够完美与纯洁。帝王是一种距离我们很远的生物。与很多被遗忘的帝王相比,讨论他对完美的追寻和最终的不完美,显得格外有意义。

在那些纸简不能复现的重量与颜色之间,我也曾想知道,关于他的秘密,关于“轻艳”的秘密。

如果唯美真的无可取之处,那些偷香窃玉的才子,到何处捉韵脚的蛱蝶呢?

 


我经常从一个人的末尾去爱他,也因此才爱上《郑风》里的风雨如晦。或许因此,我爱拉长这个短促的末尾,而简文的末尾,实际上与他起舞和落泪占据同样浓稠的时间。现实的一切随时间而涌流,最终沉于淤泥,而回忆在澄清的水中向上浮动。衣冠、封土与建康城占据不言而喻的沉重,如同历史,如同名教。内容的空无只会造成诗歌的芜杂,而轻来源于质地。它是另一种记忆的方式,对抗事物受自然规律的生锈与沉积。舞蹈,这种被诗人偏爱的题材,本身就是对轻的追求。人的身体永远不可能拥有舞蹈所模拟的云和风的轻盈。被钗环和明珰的沉重所提醒,舞裙也永不能忘记这模拟的轻。

在风中浮漾的,有菌集的蜂、舞动的衣衫,还有远眺良人骢马玉鞍的眼波;碧水流转过落钗的影,荷香随水颤动,又传递无痕的歌声。还有光。赋予幔帐一瞬光彩的烛火,与同心草承载了思妇的涕泪一样,承载了永夜的月光。它不可留,亦无从期待;它是万物形骸间轻薄的影。我还记得在企望下一个千年时,卡尔维诺第一笔写的就是轻。正是轻让赫耳墨斯穿越塔尔塔罗斯的冥土,往来三界的风也不曾剪落神使的片羽。也是轻,他一生中静止的片段被诗歌所保留,在记忆中占有足够漫长的时间。

 


在一切的结尾,那位简素而颓唐的处士说:我听说凡说出口的,都可以被倾覆。在倾覆来临之前,我们总是那么热情地选择相信。两汉皓首章句的人们相信天地阴阳的运行昭示了人间的法则,邺下午夜在流水的中央举杯时,每一位宾客掀起死亡的幽影,都默诵着青春。而新时代信仰着不同的星辰。这位年轻的太子曾骄傲地宣称,唯完美的事物方可入诗;而普渡生灵、使其在时间里占有一定的静止空间的,唯美的诗。

艳当然不通向永恒,但它做出向永恒努力的样子,我就相信它能永恒——不然太过痛苦。有时候我读《典论·论文》时,会感到非常害怕。似乎经国之大业由谁来承担,曹丕的宝藏就送给谁。我害怕他的远望没有答案,所有的期许事与愿违;也害怕曹子桓的宝藏无处可送;又或者我悬心的疑虑被撕扯为虚妄。纯文学似乎与经国相抗诘,至少齐梁的画阁只留二三燕泥;而驳杂未免又使它魂消香断,沦为现实的附庸。

你严肃而哀伤地看它,与轻快而自信地看它,文学到底更高,还是更低?

它的存在更短还是更长?

它容纳的情绪更多,或更曲折?

 


萧纲没有找到魏文帝曹丕的宝藏,那座通向不朽的桥梁。尽管他曾奉后者为文学里花冠庄严的偶像。他们信仰着不同的东西,却很难说哪一种通向圆满。我们在探索世界的未知时,总是仰起头、肃穆地说,以前的人不知道,可是,上天知道。那个时候,我真希望上天知道。

我如果生活在六世纪的开头,一定相信,每一天都通向永远。人们相信说出口的已然腐朽,不朽的已经朽,朽烂的在蒙昧中看,雕梁画栋,仿佛不朽。一生的繁华在陋室里成泡影云烟,有人说那时他才想起言志。——据说有情和蕴藉才是中国诗。我无法反驳,但也没有心情去相信。我只是想到,诗歌不为谁停留,律令或者屠刀。我可以在陈、隋和唐初,香奁和花间找到宫体的残艳,可热烈地勾画出美,那是后人该做的事。而人在命运来临时永远无力,因为他是凡人。《典论·论文》中诗赋的丽,到陆士衡《文赋》里的绮靡,到而今彩丽竞繁放荡轻艳,在七至九世纪掀起的波涛面前,不过是一句,绮丽不足珍。 

残酷的艺术法则就是这样,人类死去,我们自己受尽磨难死去,都是为了让青草得以生长,不是从忘川中,而是从永恒的生命中生长出来。

——《追忆似水年华》

 


当然我从不愿颓丧地结尾,务必要让它昂扬起来。从前我深爱梁元帝的《采莲赋》,今夜又深爱简文采莲的歌曲。

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綖,心忙无假薰。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采莲曲》二首

它自然是轻佻,未必不是深情。

或许是因我个人的立场。我诵读它时,无法不带有深情。这无非是一句更早、更轻快的“愿同尘与灰”。尾生等待他的情人,不会踟蹰于那等待在水里或者火里;诗歌生来怀珠蕴玉,有它该有的轻艳与放荡,当时不因朝野的批评而退却,自然也无畏于史籍里诋谮的陌上桑间。

后来人从不与前人相遇;爱慕的开始就是告别。

即便这样,他仍然有他的去向。

 


即使在很多年以后,我仍会想起,梁国太子说过的那个女人。

垂示三首,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跨蹑曹左,含超潘陆。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复有影里细腰,令与真类;镜中好面,还将画等。此皆性情卓绝,新致英奇。

——《答新渝侯和诗书》

多年之前,她初次展演在太子写给新虞侯的书信。她的妆容神态是否来自萧暎的原诗已不可知,但我们很难去怀疑她并非雕塑家投注全部热情、精力和爱慕的加拉泰拉。萧纲诗里的这个女人,肉体与肌理的鲜活丰润被取代以几张扁平的菱形画图。记忆关联着轻;而艳让我想到永恒。她的一生被拆解为装饰、容色和情态;它们被诗人雕琢到极致,复构成一个诗里的女性,永不凋谢的芳花。

这是他说的那个女人。她那么新,那么美。她从不等待道德,她本就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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