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

先从他爱慕的死亡开始。

IF剧情(到底是if还是梦呢……说不出哪个更好(虐ಠ_ಠ


季重忽然来看他。这位帝京的使臣乘一支长槎,剥开云幂,最后挑起夜梢头的月亮。那是魏国西方的凉月,吴质牵着他胡桃枝颜色的青马,一头扎进浮云与星交错的波浪,凉意积聚在鼻尖。霜雪自洛阳春暖迢递至河源孤寒的千年。戍守此地的那位将军特地来迎,冷霜流动在明光锻造的月白袍甲,罗缨从长发间拂过,简直是触手可及的实质化的苍凉。

见礼之后,他不无激动地握紧将军的手。像握住一个浮云里的人,在如云如雾的湿冷之后,指尖分不清粗粝的是草木或沙。


洛阳的使者卸下旅途疲惫,掀开沙城寒冷的表皮,反惊诧于一室轻暖。

玉博山炉燃百合香。郁金苏合罗致锦缎,自是天子下赐的珍品。敦煌夜珠,绮错鲛绡。这些错杂的光影颜色不断流动,曹子桓的身影倏忽向前,继而回转。

他捧出汁液甜美的果实,笑睨一眼故友恍惚如失的神色。葡萄藤蔓缠得缱绻,显出菖蒲一样清鲜的翠色,似乎翠色之后的唇齿再说,是否比季重预想的要好。

季重凑近,低声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笑。

一种清淡的药香味从袖间传来。

季重略一滞,又问一句。

他说,我知道。

只是。



夜色翻转出一幕梦幻的绛紫,曹子桓触手去饮天际的葡萄酦醅,就像他在封禅台下仰望天子时颊上那抹霞光。

西州风物岂不好?

此时天狼星已经升起,向远处可听见一两声凄寂的狼嗥。

吴质接过他抛来的绣袋,提花织锦簇簇绽开。那些白玉的弹棋子在木几上撞出浑圆的韵律,只熟悉的滚动就引诱着跃跃欲试。他见到曹子桓,持节独立,枕戈待旦,简直像一个将军。唯有此时,西园华宴,南皮雅集,那流水声和甘果的沁甜在他的笑声里晃荡。

在昔年的水声里,曹子桓的棋子从棋盘低处骤然一跃,带着漂亮的弧度飞向天空。

他解释道,此处百无拘忌,反而手生了。



天星像一轮更大的棋盘。星子挪移,都闪出白玉的璀璨。

河海生云,朔漠飞沙。君子善于游艺。良宵会同,谁知不曾以江山北斗为棋盘。焉耆、鄯善、于阗,西域三十六国在沙地上铺成巨大的纹路,带有月光的风吹过,又像西出阳关的三条线路那么模糊。

吴质看着稍纵即逝的变换,唯一熟悉的,似乎是邺城午夜开放的迷迭香。他深嗅一口凝晖的馥郁,带上梳笼旧事一般的口吻:

西园开谢的芙蓉花间,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向青春。您伫立在浮波上,那时我们玩笑说,邺城的公子住在浮云里。而回头时,灯烛从华宴移向黑夜,您总是提醒我为远在许昌或者漫漫征途的将军——现在的陛下写赋,主宰雷电与海浪,弓马轻捷,而身后步武堂皇。


曹子桓拈起他最后一颗剔透的棋子,我在他列阵堂皇的军队里。

沿着他指尖的方向,吴质想象空陌积满白草,以及胡笳吹透的城墙。出于万世瞩目的荣光,天子把他的权力赋予面前面容肖似的臣子、侍从和血肉之亲。 这位旧时亲密的属臣,心神游移回溯他们在建安时代里私语的默契,以及曹子桓关于有星的长夜的仰望。边疆尺幅万里、牵扯着风烟的荒寒使他耸动,我从没有见过,他叹息着说——像您这样西方的王者。

曹子桓回看他,推却这种优美的修辞格。你说的王者,他正在洛阳。而我,不过是众多象征符号中的一位。



季重即将离去。

他们别在长风。

相别岂非容易,只是少一曲离别的歌调。

子桓理他的诗卷。季重,他道,请这首歌吹向洛阳宫廷的方向。

吴质披上夜色的毛毡。翻身上马,复又回头,切切凝望着他。何如回洛阳去。

西方岂不好,……只是苦风沙罢了。季重低叹,陛下……为君侯计之久矣。



曹子桓深嗽一口寒冷的夜气,再回神时,听到沙在肺叶间窸窣摇晃。

它们的沉淀无声无息,久之呼吸间也有滞涩的停顿。

帐外迷迭成阵,枝须盈翠,芳气远来,像是特意为伴他终夜不寐。

这位年轻的、帝国西方的戍守,如任何一个新时代开辟时矫健而浪漫的少年,怀揣对旧的帝国失落的西方的梦想。游移在葱岭尺雪,瀚海龙沙之间的这种梦想掺杂在一缕从未倾吐的琴音,所有风沙间生锈的柔情与诗思牵扯他的步伐,披衣出视,飞鸟晨鸣。

此处自不是故乡。

遥夜的沙湾愈远,愈显细而迂折,据说是沟通星宿、上达天衢;可他在不眠的夜里听寒声传彻刁斗,几乎怀疑黄河的源头也找不到桥梁。

耳边又响起季重说的,为君侯计之久矣。


他默默翻开书简,夜幕匀速沉没的繁星密布如流淌的网,苍白的光亮下,似乎还是那年干涸的文字:家兄……孝廉……殷红淋漓如泣血。尽管垂泪,他活着、长大,擦亮佩剑,穿上铠甲,血雾擦过脸颊,消融如往事的浮沙。泪便送作沙粒间的琥珀。时光电转,他做了王太子、魏王、魏国的天子,再后来成为廊庙祭祀的帝王,他对他的称呼还是那句,家兄孝廉。和婉的辞气能否被长久保留,如同每一次提笔写建安二十二年为疫疠的箭矢所吞噬的陈徐应刘。说到底等待是一样的,在不曾回顾和永远不会回来之间徘徊。他在那个人不存在的时光里陶冶出一份霜雪明亮的通达,百年逝水,余独何人;唯有那位以才性推举孝廉的兄长,十年、二十年、快要到三十年,仿佛还是当年垂髫时仰头倾身就可以沉酣的怀抱。在他幻想的宫殿里,那支关于征戍的离歌终于吹向洛阳,舒卷的细叶也飘到帝王俯瞰天下的高台。只是未有人,能如约答“子桓”。



我们的历史上,有这样一位诗人、漫游者和将领。这位轻裘缓带的公子,西进征讨的将军,停留在西方的风沙。伴他长眠的不是诗稿,而是短暂春绿里迷迭的香。他自属于那个王朝光耀的帝胄,却如同一个凡人消逝在流沫浮沙。西域的飞沙刻满他的名字,歌谣嵌进他的诗句。沿这位诗人离开的方向,据说那些西域的灵草芬芳满路,蕊芯摇荡着一句誓言: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君侯正在做一个美梦。星河般清澈,满月般团圞。

梦里他回到洛阳的宫殿,天子伏案披览,正在等他。

他垂首叩拜,起身时襟袖温暖,已被殿中晕黄的烛光紧抱。时光里凝聚的甜分榨出如此颜色,似乎是幼年时吃兄长袖间早已藏好的饴糖。

来,握住这个世界。天子的嗓音仍然温和。那支笔递过来,网络的沙与绿洲在舆图的最西方迤逦自开,苍茫绝域的荒寒吞没在冕旒摇漾出的霞光。

相逢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久病的帝王握住那枚沙。他在虚风里急促地喘息,最终咳出一枚沙。

宛城他又回去过。夜晚土地上鲜血的沁透已不见痕迹,梨花铺满一抔寂静的黄土。

浮云稠密,白雪覆道。他已经足够衰朽,多少次为这片世界的清澈所击溃。


那个英武的少年扶他上马,凑近他的耳边,急促又坚定的声音。

我把所有的运气都给你。


长风与流星的逝去岂堪一顾。他紧紧勒住缰绳,回头拥少年的铠甲。血从他们相撞的胸膛流向眉心。


兄长,唤我的字罢。他嗫嚅着,独对虚风。






评论 ( 9 )
热度 ( 128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