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

孙权年少时在山间放羊,他低头看书时,羊又走了。

他不得不去追。

还有一种情况。羊并不走,耷拉着胡须在少年人周围柔软的泥土上徘徊。但孙权无心去管。

他坐下时来不及喘匀气,就拆开信。第一封矜持而谨慎,用北方众城拱卫的高级修辞把他明里暗里损了个遍。实际上无非是论证当事人父亲的评语轻率到完全错误,给相关人士造成极大的心灵创伤。后来他再划开信封,不得不紧紧按住纸张的边缘,避免每个音调拉长的字眼脱略而出,奔向江东无尽的春天,做一场狂野的奔逃。

这些字样被禁锢了细长的脚,也便像模像样地坐在身边,玄裳缟衣,乌发华簪,掐着一种充满雾气的腔调,把主人的嬉笑怒骂都泼在纸上。


孙权看着对方散漫又显古旧的坐姿,定睛细看,这座砖石堆砌的废墟长满了山羊偏爱的牧草。

他所偏爱的地方正躺着几片残缺的木板,或许像是佛龛,露出类似于青莲那种精细雕琢的纹饰。而装饰的金屑剥落,只余铅黑锈蚀。少年人摘下帽子,透过荒草野树层叠积累的高度,抬头看种种木石陆离形状所雕刻的斑驳的天空。——很早很早,大概一两千年前。

远处湖上的风逐渐湿热,肆无忌惮地吹绿瓦砾的缝隙。绿汀荻芽,春岸杨花。

那个信里的人已不见。素衣黑发的,只有一只霜翎凝丹的飞禽。它先用尖长的喙来啄,他内心的紧张却没有丝毫泄露,手指缓缓梳进绛色宝石下羽毛的清影。仙鹤引颈长歌,显然是非常舒服,它巨大的翅翼扫净石块表面残留的苔藓的阴翳,芳春的绿叶都随尘而去。



他再把这封信找出来时,一切都骤然失去,只有曾经宛转的骄矜挖苦,算是那个年代明媚的存证。

明星稀疏的夜,山间草虫已瞑。他枕着第一封信入眠,顺着青草的气息舒展眉宇。惟有那时的梦境里才依稀有提着宝剑、襟血染成碧绿的父兄,而军服的颜色在醒转的复现里夺目如血。

在时代的热忱里写信的人似乎寻找着一种游移不定的冷漠,因而字里行间的笔墨都垂头表演着忧郁。

他们的信曾经关于一切。少年人对此世界疏离的隔膜,交织着对彼此世界之曼妙的渴望。也有些欢快而富于调笑的狡黠。亮晶晶的,让他想起幼年沉湎的殷红的山楂。糖的坚硬刺破口腔,甜的剔透质地又同时为酸楚刺破。

纸上的颜色从未固定,在他读信时颤动的笑意间喷射出来。孙权捂着额头,闻到湿漉漉的、草木浸泡的气味。

潭水改比水银的镜面更加清晰,他遮住自己的眼睛,想象那个紫墨水画出的少年。

展诗清歌,泣涕雨面。眼泪在男性盈动不定的面容上凿刻得更为久长。


羊低头唼喋原上青草。

这一湾澄清的深水,在祖父的祖父的时代就已经存在,由于废墟高低错落形成无言的逼仄,怔怔望着水面倒影,一时忘记洗去颜色。

信里晨间峰峦一样幽微的紫色仍在絮絮地问:我们的世界如此吵闹,古典竟然应该被敲碎,以及……你是否爱过一位女性。

孙权向北天的方向读信,繁星在天空错落摆放,组成他稀薄又残缺的笑意。

我在,北方。

我永远在另一个时间里。



最后一次,他收到纸盒里鲜红的葡萄。山羊长胡须的子子孙孙已经送给新的农人,他接过花果的重量,沉甸甸的,似乎沾着北地的露珠。

金陵的夏天依然眷恋它十数年前袍袖烈烈的落日。城市人潮涌动,惨绿的太阳“呀”地一声,从他的肩头沉没。寄信人手掌的温度沁在惨淡空气里,丛丛楼台在身畔分为两侧,像一幅凝结的油画。

他无意识地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此时他在名义和实质上都立马吴山,已经占据大江最好的风光。随千年间永不停歇的尘雾水汽,少年时代的落寞和彷徨拂面而来。


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也时隔多年,那些词语比对方抄录的诗歌更早腐烂。他只模糊记得未曾更改的事实,我在北方。

而你……他心里默默地补上,我在另一个时间里。

这时他置身荒芜。他抬头看石碑上磨损的字,并不知晓自己走在千年前的鸡鸣寺。


尘世像一张网,牢笼鲜美的少年。





去年差不多四五月吧,搜《埃涅阿斯纪》,豆瓣有个书评说看一会儿,就要抬头看看,怕羊跑了。我:ᶘ ᵒᴥᵒᶅ…… (*¯︶¯*)……反正,这样的闲适也很不错啊(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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