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
第一句摘自《王勃之死》。
古时候有一个皇帝，他舍不得人间的繁华，命他的太子，为他在陵墓旁，高高的建起一座铜雀台。太子听完，心中并没有升起浪漫的烟霞。这位帝王呢，载戡海渚、挥戈落日，从来只选了一位太子；他的太子啊，本来什么都可以得到。走上父亲勾勒的落日与沧海，年轻的英俊的少年，如花的宛转的美人；奋勇虎贲，慷慨词臣。他将要顺着父亲的痕迹，得到四海九州上一切的一切。但父亲那么说时，他感到非常空茫。
在登上铜雀台的那一刻，太子才感到心中翻涌。王者拥有天下时，他的父亲是怎么做，他那个穿着铠甲巡视军队与美人的父王。旧时他追随在父亲身边，天下多故，四方扰攘。他们的鞍马那么近，他在长久以来都努力着平复想要更近的心绪；小小的太子抬起头，他的父亲不疾不徐，神色都藏在髭须里。他在高台上睡了一夜，天下好像还是过去的样子。
您停留的太久了。他的臣子来寻他，向他郑重地行礼，身后熹微日光。
即将继任的魏王披衣而起，我只是想少一些忧虑。
臣子漆黑的眼里浮出一丝神光。陛下如果能够做到，铜雀台上的纱幔吹到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子束起头发，捧着他新制的冕旒。他怎么知道我会？
他怎么知道我可以？
白玉的珠串在他们之间晃荡。
曾经他那么希望获得认同。杨柳在依稀的梦里摇荡，诱惑他回溯建安年间登台的辰光。他在辞赋的平林中深闭忧郁，无非是期待在父亲偶然的垂询下修饰出足够相似的骨骼。
一个帝王可以提出任何问题，臣子暗想，一个注定的帝王。但这是不能回答的。
臣子微笑，朝他的方向做出工整至极的叩拜姿势。他走进无尽的晨光里。
他的臣子戴上面具，哭与笑的，叹息或狠戾的。而太子变成了帝王，因此他的欢喜恐惧都该被掩埋。我曾有一把利刃。曙似朝日，文若扬波。它是人间所有的繁华。现在，我把它留下。太子朝着西边日落的方向说。他握住皇帝的遗赠。百辟宝刀嵌在他手掌，光亮如一线流星。精钢百炼，凡有五枚，他故去的父王自仗龙虎，太子退出他整肃的军帐，终于摊开手掌，寒梢玉立，振翅的灵雀。他想要把剑挂在父亲的坟树，像古时美名传诵天下的公子那样，标记他的思念；可西方的坟土并没有树，青青草很快掩盖了来去的数行行迹。太子把他留恋的人间念出来。「侍低昂之灵纛，奉寂寂之空帷。铜雀没于修松，平陵隐于深柏。」他的骨骼坍塌，来自帝王朽烂的血肉，鼓噪着因长别而腾沸；而他的匕首，落入漳河上浮动的尘埃。
每月十五，为帝王踏过忘川的魂魄奏响歌吹，后人把这叫做「顾命冢嗣」。爱好音乐歌吹，这是一种后世人无法想象的美德。他们生在逼仄的天空。流郑激楚，短歌微吟，后来的人不愿相信，一个功越百王的君主，肃清寰宇的英雄，会因为太子的歌唱而舒展愁眉。漳河倒灌的水，无休无止地侵蚀这座高台。太子是帝王死后，在西陵墓上为他点灯的人。他常在仰望西陵的墓田时以袂掩面，魏都光耀的繁华随百川东去。昔年以天下自许，托付给他不过一点寥落的香屑。太子终于走上帝王的陵墓。他坐下来，随意地披草而坐，拍拍陵上微微湿润的泥土。冢上有麋鹿，溪涧有细草。他放下剑，又放下心，忽然想问，他的父亲是否会感到满足。
太子咀嚼着他的年号。邾王天下，黄初元年，陶唐遗民对生的担忧与期望，恰恰在绽放火与血的建安之后。掌灯时他执起破旧的烛光花火，拾级而上访问寂静的高台。台上有一线隐约的歌乐，迎风颤袅，在他的光照来临时无垠沉寂。女子长跪及地，挽发齐眉。把它弹出来吧，魏王的脚步声。太子嘱咐她。我想念这种声音。这名女子摇摇头，妾本来是九重纱幔间的一个过客，可是您，正在这里啊。沉沉的一滴水落在筝上，太子俯身，平视着她。新帝国的王者走过她所在的旧的白纱间的一切，并没有发出声音。他吻了那名姬妾，在她干涩的唇瓣里闻到一种铭刻着过去辉煌的芬芳。惆怅骤然攫住新的帝王的眉宇，他的思念倾泻而下。我是否留下了声音？他问道。她泫然道，妾记住了。贵官弹筝。他想象着，歌吹沸响，历历白榆。那是天上。可这里还是人间，他的衣裾都散落尘埃。
再后来，太子登上城垣，看到他所钟爱的、芳草凄翠的山峦。青山与黄土连绵铺陈，分开天地间别一种苍茫颜色。天地的荒芜无言看过惊霜驰电，一寸一寸波涛的涨落，而拥有天地的人，都安眠于厚土与长天的简薄。这是王者的心地，俯瞰日月，照耀山河。我在坟墓里，不愿意有乐声。也不要为我点灯。他的臣子驯顺地应喏，此时落日已经湮灭在茫茫群山。他看到群山间有金色花朵的树，枝柯硕大，光疏四野。那象征着一种笃定无疑的流逝，其映射仅在咫尺的仰望。他的太子，他的君王。
太子唱起墙上漂游的蒿草。他生在冬天，死在夏天。
我们还是这样叫他，太子，魏太子。他编了曲子，自弹自唱。清商哀乐，要妙无方。寒冷自八荒的罅隙游荡而来，他如此热烈地歌唱，只为了向全天下交付一颗短暂的流星。
浮云叆叇，素月流天。他身边那位佩剑的臣子已经老去，只仍然站在这里，望向他的陵墓，满面尘积，两鬓如霜。
消失的究竟是谁呢？太子开始疑惑。
那些臣子的面孔都变得苍茫。谏诤的，泣涕的，愧怍的，阴鸷的，调和成邙山的灰。
有情的人早已死去。
凡鲜妍的，谁又能不衰老。
他叹息着，将无实质的面孔贴上邺城高峻的池台。树梢风动，月影移墙。灵雀垂羽像深秋的落叶，树叶窸窣地响。
向风长太息，断绝我中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