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属于一个古老的故事。
谢希逸那年二十三岁。
他坐在一场美丽的宴席,而其本身却是更悠扬的美丽,高峻如山的仪态,比水纹又十分清澈的眼睛。这宴席之所以美名传扬,除却宾客的文采风度,更来自于与古代传说的盛宴里几分相似的月光。
这位故太常谢弘微的风采韶秀的儿子,在众人的瞩目里,缓缓说起他们共同猜度的故事。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
他说时,便有人开始写,清润曼妙,草书精绝。陈王洒扫长路,自然是有宫人。但这孤独的秋夜,便也只好说他独身一人,踏上长满兰草的道路。空气中传来丝缕的幽响,那是——他们便回道,是邺城的清商。
君王罹忧,他的臣子如何呢?
陈王的访客、朋友兼老师,仲宣便开口。仲宣是一位通脱的人,尽管因身为凡人的本质而无可避免地沉湎于月光下短暂的寒冷。
仲宣已经死去。有些人提醒他,遍览史籍,也因此分外得意。
是的,他温言道。仲宣铭刻着过去的月光的岁月,是以彼此相望间都寻得了流逝的水纹。陈王与他,他们跨过如云般排沓而起的记忆的楼阁,找到更年轻的、对方未曾沾染深秋之白霜的影子,然后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王是一个敏锐的人。他也明白,得到这个称呼时,他的一切都已失去。而他沉酣于梦,仿佛一切都未失去。这是建安年间的秋天,他喟叹一声。然后又掀起快乐的调子,拿出精美的笔,雕花的牍,我请您做一件属于建安的事。
我在想月光是什么。仲宣施礼并说。或者光芒究竟为何。希逸也说。
光芒是一种过于脆弱的绸缎,开始就预见了沉寂的呐喊。他站起来,炉山就在不远处,却像是迢迢碧海银浪之上,隔月色微微的蓝。于是真的触及却并不烫,兰草的香气已经熏透,手指撩过炉上的白烟。
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
照亮帝王的宫阙,也为人间的屋脊添彩。使凋谢的繁华,令贫瘠的清朗。它多么奇妙呵。我们的月光。我们在它的寒冷中膜拜它,好像一切都能如长圆不缺的如意环,妙效它完美的形状。
谢希逸停住了。赋里的人也静止。
仲宣沐浴在朗照下,仿佛是秋夜的魂灵;陈王低下头,完全避开了月光。
它真的美,也真的无往不在。月白色的织锦在机上流淌,明的表,暗的里,绚烂纯素,浮光若鳞。仲宣回顾他的岁月;而陈王悼念他的人生。
仲宣与陈王相顾无言。他们惊讶与喟叹的神色都僵硬在故事的表面,落叶扬波,孤雁哀鸣。白雪寒冰凝成明澈的宝镜,他们照见彼此的容颜。哀戚,冷寂,痛心,又惋惜。
乌云来时,它依然亮,雾气散去,它仍是白。
他哽住了。无形的晦暗阻塞咽喉,阻断了流动的华美词句。
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逝去的人愈多,生者的心态愈会发生改变。当然,生者愈死,而逝者愈生。
仲宣隐没在光里,当它的光辉最后一次在世间逡巡;陈王的衣摆吹起一阵鲜洁霜白的音乐。他是生人,也见过诸多的死者。浮在高岸,漫过深林。他离不开它。他把满面生愁的面容望向乌云,捧它银亮的袍角;这时林风吹过,人间的声响都清寂,他拥有它,一如他的消散和盛年。
他戚戚地问,仿佛自己是仲宣,仿佛自己是陈王。
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何再也见不到了?
那些光耀的先祖。
他们都存在么?
实则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它每次从心间涌出,那么明净爽朗,确定无疑。
也许。
河汉有崖,月亮也有尽头。
神灵有知,也会叹息么?
也许。
陈思王已念到最后一行。
他确是不会唱《防露》的。古代的曲子,谢希逸想。它洒在希逸的肩头,恍恍然是他廿年来看过无数次的月亮。这又有何不同,他们在人世辗转又转瞬的彷徨。
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篇末当有「歌」,古来也称为「乱」的,于是列坐的人们都仰望着他,等候那未完的丝绦。
希逸便露出微笑,仿佛他享受了难得的月光,这种表达独属于温和的、君子式的餍足。所得不过斯须。而人生如此恒长。
他想起童年时的欢聚,家宴上的杯酌。
他是不会写的了,永远不会。
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岁将暮时,寒风阴凝,愁云聚积,汉代的梁孝王悒怏不乐,便前往荒寂的兔园。雪花疏疏密密地飘落,落满温热的酒。列坐的宾客中,也有一位文雅闲都的辞臣。
这大概是四百年前的雪,二十年来的人。
梁王与司马大夫一问一答。
你来晚了。
是的,臣梦见了雪。
——大概不是这样吧?
作赋的人说,雪就是这样了。
元嘉年间的人都噤了声,脸颊涌起一阵剔透的冰凉。他们惶然并非在江左新的时代,据说这里不配有四季的圆缺。
谢惠连抛下一痕雪。这就是它,它在这里。
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歌声已渐渐淡了。
月亮确已沉下去了。
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遑如失。
面对宾客们在月光和乌云半明半暗的转圜里略显晦暗的颜色,谢希逸也感到怅然。他把古老的玉佩贴近胸口,似乎那真有传世的余温。
年龄是假设的(对,只是顺口_(:з」∠)_。
其实想写的是宾主的对应和抒情的格套(什么鬼ww,反正很合适啦。
你看,其中还有“朒朓警阙,朏魄示冲”这样的句子ww
灵感部分来自《从<雪赋>、<月赋>看南朝文风之流变》。大意是二者表现手法和隐含情感的不同其实喻示了作品某些与谢氏盛衰兴废的联系。这也很好理解吧。死得人多了,活着的人,心态自然改变。
斯赋之美,大约凡人不需陈说了。至于“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羇孤递进”,那真的是很凄凉啊。
后来写到陈王的遥望那里,文本之内和之外的人,让我模糊想起某个年岁里迷恋过的凄凉的素朴。我最早遇见的美便是这样,横素波而傍流,声震林木,响遏行云。
那么我说,谢惠连的《雪赋》我很喜欢。他说,节岂我名,洁岂我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