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难忘。

是受 @桑 老师邀的本,地址在这,还有E本!

去年就想写《大墙上蒿行》,终于有幸。现在看来对这首诗的感受还没有变,但我的笔确实不太好。

^ ^真是抱歉呀ww

谢谢曹丕,谢谢太太们。他那么好。她们都那么好。

跟桑老师说要吹丕,等我明天牵着简文和阿绎来吹2333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一只猫


我们很有幸地,首先把目光放在午夜,邺城的午夜。这座拥有流水与青砖的城市,两千年前曾博得远较如今更多的铭记与喜爱。曹魏雄踞九州的舆图上列布五颗星斗,而「邺」永远地蘸在「建安」起伏的潮水。这也许是那些不朽的人恋慕的缘由,一座白日里浇灌阳光,长夜里佩戴枯叶的城市。现在,众生都已安眠,这显得某些漆黑的影子格外动人。旧日,或者未来的阴影,谁也说不好呢。

这是一只黑猫。在阳光下你也许见到它,坐在邺城最威严的府邸,从屋瓦向下俯视,看这座城市布满了游离的黑色圆点;或者横穿每个街区,大道与小巷,高低起伏的砖墙。许是因为与其他任意的猫的相似,你从未特意寻找过它日光下的影子。而黑夜降临时,你业已割舍神志,重归于黑暗短暂的抱拥,是以这只它在月光下半透明的伫立和流动从未被任何邺城的居民所觉察。

多么好啊,今夜您未眠。越过流水、帷幔、野树、高墙,您向上看,猫正在那里,双眸似乎是虚无的灰色,而这眼睛直射您的方向,又沉淀出奇异的湛蓝。与这只黑猫窥视的巍峨建筑一样,它的端坐高雅又具备某种威仪。到底是月光还是形体透明的原因,皮毛也发出银灰色亮闪闪的光芒。可以确定的是,它停留的已足够久,它看人间,也足够地温柔。

它皱了皱鼻尖,似乎经过一些类似人类的思考,下达了某种属于猫科动物的决定。「喵呜」,它细长地叫了一声,向人间奔去了。




剑器


阎柔走进剑室。这密室固然因宝剑的锋芒和它们的拥有者而在鬼魂之中知名累代,却也因黄土的淤积不得不沾染上死亡昏黄的油渍。——是这样的,您发现了。这是一个死去的人,走入一间唯亡灵才得以往来的密室。明光铠,环首刀。秋燕翎,白旄麾。从阎柔将军的装扮来看,每一位死者都有幸停留在他所眷恋的时光。

阎柔是曹丕年少时的旧识。他在建安五年认识了这位还未加冕的少年。在那一两年间,由于相投的志趣,他们非常亲密。后来曹丕受禅登台,封他去辽东做管理鲜卑人的将军。阎柔也就再没有回到洛阳。他更适应边地荒寒的日升日落,也许因幼年就为当地人俘虏,却又神奇地得到他们的信任爱戴。偶尔胸胆开张,引吭欲歌时,嘴唇嘬出的是辽东的调子,似乎那些中原绮柔清澈的流水早已放弃以任何形式影响着他。

此刻这位文化意义上的「鲜卑人」踏入密室,无实质的灯火凄楚地摇晃一刹,此处久已无人烟。将军或许不清楚他自己为何而来,但他抚上剑匣的瞬间,因长久掩埋于土灰而产生的迷惘溃败于即使阴阳变异也不曾动摇的忠诚。这间形制精巧的密室,连同石缝间镶嵌的花纹细密的利刃,都属于他的主人,那位不该被忘记的帝王。

将军打开距离最近的匣子。他几乎可以想见,魏文帝曹丕生前所锻造并持续热爱着的剑器,绯云扬波,错镂金环,精光湛湛,超越时间地捍卫他的荣光,而这主人也于此流连徘徊,眷眷而不能离去。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唯余半幅质地鲜洁的帛画。残墨栩栩然,似一只飞鸟。

继续探查下去,将军感到不可置信。飞景,含章……每一柄熟悉的、或多或少从曹丕本人与他的文字中听闻的剑器如今都不知方向。失去了它的本质,密室似乎成为空寂的囚笼,再没有什么值得人为它停留。最后他扫过角落空无一物的木架,缠绕着诗歌的纹路,最为陈旧,显然也最受喜爱。几根网络般紧密的银线缓慢地覆盖了它,割断诗歌的流畅;不祥的淡色光照下,泛起殷红的泡沫,类似生人的血液。仅凭在阴间行走的经历,他发觉到死神曾经来过。巡视它狩猎时少有的胜利,一位贵为帝王的囚徒。



它在哭泣。曹丕说,它征服了我,又感到厌倦。随后它张开黑袍,举起镰刀,到人间再一次它的游猎;看遍了洛阳的群山,北邙的尘土,夜晚与白昼,它不得不哭泣,因为找寻不到更新、更有趣的征服。

阎柔曾见过曹丕,在他们次第且孤独的死去。那时他就在这里,擦拭并玩赏他的刀剑,用独属于死者的苍白的手指。也是曹丕首先开口,打破了略微滞涩的疏离。我很高兴,能看见你。我停留得非常之久,在漫长的死后时光里几乎静止;那凄冷的死畏我更甚畏一切人。洗净它们人间的气味,擦亮舞动的火光,又忍受死亡把它们一一吹灭。这已经过去足够久,超过我死后九州万国的动荡倾覆,我不得不告诉自己:去想念它们第一次自世间的火焰中淬炼成型,照亮我的面容和所有太阳底下易朽的草木的亮光。

它还在这里,就在我们的言语间,言辞诡谲,嘲弄我徒劳的尝试。「你永远也无法逃离」,这可鄙的王者妄图使我跪拜,不过是掌握幽冥;肆意地张扬它无往不利的威仪。我闭目洞听死亡的脚步,把剑锋横在它可能的的去路。——也许有些徒劳的抵抗。曹丕阖目时,疲惫的神色再也无法掩饰,生时就萦绕的忧愁又轻易地夺得他死后的眉心。很快,他的语气变得坚定,它为何被选作剑器,这是受难,这是殊荣。词锋仍具有剑般灼灼的冷意,倨傲且锐利地割破时间。他不像任一个为死亡抽离生命的干枯的灵魂,眼眸停留在那年登台骀荡流云的遥望,涉过江水寻访人间夫妇的离别,俯瞰天下,又贴近人间。


他很少再见到帝王如此诚恳的神色。似乎那些敕令与表章里,他所认识的以「子桓」相称的年轻人也逐渐剥离。在他们还未就戮于死亡之前,洛阳与辽东的距离已标识了阻隔;他离开他,便如同任意的世人那样,视他只是某一个时间里执掌天下的帝王。可此时他走过死亡的罅隙,于迷宫般繁复错杂的甬道里寻到曹丕的剑室,像很多年前骑白马跨过旷野与平林那样与曹丕相对,这便是死亡对待众生的「平等」了。阎柔意外地感到喜悦,回忆一下子拉回到邺城短暂而快乐的时光。以兄弟相称,这是皇帝惯有的表示亲密与偏爱的方式,倾吐他的烦恼,袒露信任与决心。此刻「生」通过这玄色衣裳的男性的唇齿对他发言,宣扬它的力量,诉说它的逃离。



死亡是否听见了他的计划?这最不驯服的囚徒。而它如今也离开,到阳间拘捕逃脱的亡魂。阎柔深深吸气,过去鼓舞他的力量又飞回亡者空荡的心胸,那曾伴他征服乌丸起伏的黑色山峦间镇臂一高呼,归附曹丕那位功业辉煌的父亲,并在余生里守护帝国的北疆。

「我需要找到他。」

找到他,劝说他,并帮助他为保护灵魂长久的宁静,逃过死亡的探查而回到它所掌控的幽冥。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判断,他尽管已死去,仍自认为有义务维护帝王的安眠——何况帝王也有另一个名字。这名字横亘于鬼魂易于忘却的心间,伴随流光一样短促的时代,倏忽急逝的帝国。它牵连着早年乡野间的漫步,关于死亡的玩笑,对铸剑技艺的讨论,并借由此有形之物向不朽的延伸。


离开密室时,他有点想不起曾经的嗓音和语调。但还是低唤一句,子桓。




邙山


很多年后,那些时代都过去——拥有自己的颜色和名姓,流淌在诗人的歌咏和战场的旌旗。皇帝——是的,某一个朝代的某一任皇帝,浮云幽晦的白日里他倍感孤寂。

太极殿太辽阔了,他呐喊着,就仿佛是在漏风的旷野。一种不知来处也无所依归的乡愁在皇帝的心灵里晃荡,谁来为我说一说洛阳。

那回答他的人从天边来,倾盖江左,羽仪公族。这是一位从容的辞臣。他的声音纤细又模糊,淡如山阴道上的桂花雨。于是,天下九州都藏于江左的时代里,一位皇帝听人说起前朝的故事,那些埋在北邙的帝王。

辞臣眼神空洞。他本有闻名当世的风采气度,却任由自我被故事所夺。我所听闻的葬礼,是这个动荡纷争的时序里第一位帝王的葬礼;而死亡,经过漫长地覆盖、磨洗、陶冶,过去了如许之久,才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死亡是一种缓慢的喷发。那调子不急不缓,发语时有一种浓郁的忧愁。过程颇为漫长,而痛苦隐而不察,就像陵墓是层累的堆叠。

这位帝王坐拥我们魂梦都为之涕泪的北方。洛水是他的带环,群山是他的玉簪。而历史堆叠的尘埃,都投生作他身旁芳硕的香草。即便为洛阳所眷爱,登上明月高楼时,他仍清醒透彻,懂得甚于一切众生的哀愁。很自然地,他在盛年时死去。为了谢他聪敏的性情,冠以不朽姓字的一些名词披上蔚蓝的长袍,俯身向棺木里络绎地吻他。据说成为亡灵后,他的额头还存有优美的烙痕,清澈且流畅的辞令,短促又动荡的国家。您相信么,我们只得幻想和仰望的时代,即使这样富有的帝王,也会在漫长的死亡里哭泣呢。不过,据臣所想,那白骨碧血间渗透的泪痕,大约类似于他年少时荆棘刺里哀感人生的离别。皇帝无知觉地流出眼泪。这个南方的皇帝竟也被感动,对于他无缘的、北邙的死亡。



这是哪里?阎柔问。

回答来得非常及时。洛水,邙山。

回答他的人以及其随意的姿势占领山峦,好像那是他的私产。蓬头乱发,看不出面貌与年纪。他自称是一位诗人。或许膝头那把琴本能权且作风雅的佐证,弦却半已脱落,音色也浑浊粗劣,大概能发声已是它作为乐器全部的价值。

谁来为我说一个浪漫的故事。关于——我们的皇帝。这位「诗人」自顾自地开始弹唱,杂花与细草覆盖的长发可悲地浪费在他的形貌,似乎是茅草制的衣裳早已残破,散漫里渗透了欢笑。

皇帝的死去。皇帝的睡梦。皇帝的复活。他颠倒地诉说,皇帝的复活。皇帝的睡梦。皇帝的死去。他在棺木里仰望墓穴尺寸的幽光。深嗅那一缕幽香,把唇齿置于那种真实可感的死亡。世人无数盏探寻的眼光都在地底下悬挂摇晃,也许渴望着看见他所创造的价值如何随肉身一同瓦解;又或许期盼在某次危难来临时,这位死者曾闪现于祭祀的香烟,为蒙昧的众人点拨一些智慧。皇帝冷漠地停留在睡梦,意识却清晰惊觉,死亡正自墓道的空气里包围而来,咬啮他的四肢,与盛夏的衣裾。与此同时,今夜风吹霜落,叛军已经攻入了洛阳。他们的为首者阔步巡视,昂然高呼着不义的胜利。昔日天下的王者今囿于一室,钉死在他的棺木,仿佛死神与历史的奴隶。他仍闭目,不发一言,宛若永眠。可他半腐的心脏泵出血液,死去的脸颊上也涌现潮红。

许多年过去了,这囚者终得逃脱他的牢笼。他淡色的魂灵从棺盖的缝隙脱略而出,翩然飘摇在风光朗丽的晴山。回看洛阳城里风波翻涌,忽然想不起重回人间的理由。


那确实是他听说过,以及所认识的曹丕。

他站在半躺在剑室里,擦拭那些银色的光亮,在听到阎柔偶然提起「曹」和「魏」的音节时无悲无喜。洛阳呐。皇帝漫无目的、睡眼惺忪地说,你见过了。它建立在流沙上。

即使他成为无名的鬼魂,微笑时露出一痕牙齿,带着无需言明的轻蔑意味说:

它感到挫败,我的心未死去。也许,它更觉得被欺骗,狰狞地张舞着愤怒。人间的四十年里多少次我寂静地默想死亡的名字,或低语它犹如诗歌。如今它得到了我,可它永不餍足,妄想这颗心脏。阎柔看到他胸膛起伏,此刻魂灵死的苍白浸染百年,也阻挡不了曹丕谈笑时,如血肉温暖的凡人一般活色生香。我像期待死亡那样,盼望它永远跳动如生。


阎柔并没有听完。

他想他知道这位亡者的去向了。这位帝王的亡魂或许贪恋某些记忆中流逝的碎片。他去向某些他不熟悉的、更早的时间。阎柔存在却未曾参与的故事。

自从来到阳世,他的刀便不见了。于是他更想起,曹丕爱他随葬的宝剑,宝石镶嵌着生时遗失的欢笑,锋芒却穿透如雾的妖氛。白如春雪,利若秋霜。


他该到那里去找他。


那诗人仍弹拨着断断续续的颂歌。

他是那个隐士,他是那个帝王。他是秋水上西风的剪影。是马嘶,是铜吼,是仙人的眼泪。

洛阳的帝王是不死的。

他是神灵一千次的化身。





西园


当垂柳、啼鸟与芳花在邺城集会时,我们可以知道,五官中郎将也在这里。瓜果在最甘美芳醇的季节浸泡在玉壶碎冰,席间洒满珍珠和玫瑰。华灯高照,杯酌如云;樗蒲六博,对坐弹棋。谁都知道,这里坐着西园的主人,自然他们都不知道,这是那一位太子。那一位五官将,那一位帝王。

宾客们饮尽了浮蚁的酒,蘸着淡绿酒痕,辞言慷慨,抑或恬淡守素。衣袂写满华章,已飘到云彩里。她们也出现了,长发的善于歌唱的少女。她们穿着光洁的绸裙,臂上缚五色丝绦,轮流唱诵他们的歌诗,拔得头筹者戴上一种编织简易的花环,缀满香草,特地选择的香味,细致而素雅。

玉树般巍峨的华烛,光照倾泻在一位幕后的女性。她自不需歌唱,抚弦欲拟溪山渌水。曹丕远远瞥见她低挽的头发,神色恍然。他好像真的变成了这个建安十六年的公子,有一双二十岁的眼睛。


他的诗已经在唱了。

「还望故乡。

郁何垒垒。」

宾客们也习惯彻夜的欢乐,酒酣都忘记人间的礼俗。海浪般起伏的歌乐与欢呼里,他把花插入她的发髻,西园的芙蓉也为这夜晚的美丽而喜悦。

这欢乐也惊动了水流上翔集的飞鸟。它们饮遍庭中树的翠色,啄起他四言的短句,赤青的云幂飘摇翔举。



五官中郎将长久地枯坐着,夫人也坐在他的身侧。他们都不说话时,是很可以入画的,便也可以入诗。

夫人扬起衣袂,乌发翻覆,灵雀欲飞。这像是某一种曼妙的舞蹈。她弯折发鬟时,那些世界都死去了。而重新挽起时,那些世界都复苏了。

夫人。他皱着眉,很久之后说。

今天您也在这里。

她的美眸睁大,连惊讶也细微得不可察觉。我记得,她谨慎地说,是您托人折来三月垂珠的柳,邀我在白露坠落时披上同样色泽的羽衣,来欣赏您午夜的城阙。

白露已经干涸了。他急促地说,白露易晞,这推断确定无疑。

夫人便没有继续。轻咬着唇上光洁的颜色,几次想开口却又无言。轻轻地停顿了一霎,最后她说,但青云正在这里。



酒阑时他漫步在树下,见到一位戴着花冠、籍籍无名的少女。这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显然她唱完了他的诗,仍停留在无可排遣的萧索里,于是徘徊在树的阴翳里黯然伤神。

我梦到自己行走在死亡的林木。曹丕忽然说。这位歌喉婉转的舞女走过来,飘荡摇落之美自她的行步间流溢。公子怎么会与我谈起如此的忧愁。

虽然这样说,她却全无讶异。许是触动于他语调里仍然延续的萧索,她抬起头,仅凭神色倾诉她受到他的吸引。他便低头去看她。那双宁谧的眼眸里,他照见自己完整的面容,全然的萧索。

在乱离中经过的死亡,它们为我的双眼着色。我流离在饥寒冻馁,白骨与赤血洒落城镇的曲巷羊肠;我唯一记得清洁的颜色,是那些哀哭的稚子与孀妇,泣血望天时,岸边伤心的草。您看透我的眼睛时,——她似乎意识到过于激烈的语气,叹口气,渐渐放柔了声音。温和又从容,已然战胜了这世上最具威仪的君王。您是最初和最终的胜者,在我的心间和眼眸。说完这些放诞的言语,她以手加额,对言语的罪行供认不讳。

死亡在你眼中。那么,你高于我么?五官中郎将问道。

她又抬起头,坚定地答道,我凝望您。

它会来的,他突兀地说。

不,她回答,它会离开。


曹丕绕过她身侧,向树叶自然分开的路径蜿蜒走去。他想起西域传说里神秘的国度,万岁千年,海上烧着不灭的火焰。他的心肺间点燃强烈的痛楚。衣上的野火烧灼炽烈,春夏自生,秋冬自死。好像一切凡人、死者、亡灵的努力,都抵不过既定的轮回。



阎柔走在建安十六年邺城的街衢。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从城南的绿荫走到城北的荒草,却没有找到十多年前初植柳树的少年人。他只好站在往来的人流里,高声喊道:我找建安十六年的五官将。他在西园,他在大江。

也许人们并不认识曹丕,但每一个人都为他指引了方向。向南、向北,东方,西方,那棵最新最挺拔的槐树的初花,一个士兵因疲惫而歪倒的旗帜,酒肆里豪饮并弹唱的少年郎。他在忙乱的寻找里感受到生命的意趣,即使亡灵再也体会不到一呼一吸间的快乐。


最后,从他的西园里,曹丕向他走来。

阎柔走近他。

你已成为它的奴隶?

他讽笑说。

陛下。我来寻你,不,劝你回去。阎柔诚恳地说。


你不去看看建安五年的柳树?他挑眉问。又摇头说,看来你们这些死者,对人间毫无留恋。

曹丕确实清楚这些人在俗世里的担忧,尽管他们都失去生命的色彩,一心追求的,无非是死后长眠的暗稳。他紧抿着唇,难以抑制地,欲开口诉说他的失望和懊恼。他们过去关于死亡的探讨,那些充满青春力量的颂赞和决心,现已尽付尘泥。


他忽地一笑,这是你的罢,将军?曹丕把刀抛给他。阎柔下意识地接住,是他的环首刀。得到自己泉下长伴的兵刃,这位不远千里跨越时间而来的将军便融化在一片光芒,不得不暂时消失了。





葬列


您也在这里。临淄侯行礼道,太子。

叫他太子,显然出自于行文的一种偏好,这两个汉字自具音节的美感,欸乃有若星辰的叹息。根据已发生的事实,直到本年的冬月,魏太子真正代表了文帝一段生命的章节——固然并不敢说它多么重,忧愁的寒冰却最剧烈也最完整地融入他的灵魂;记录他在这光耀的年号里,暗暗却勾陈刻画着漫长的见证死亡和等待死亡的岁月煎熬。

临淄侯很自然地发现,魏太子也穿着白衣。当他们在暗流涌动中如此刻意地彰显二人言辞举止的种种不同时,仅凭这件比月光更白的衣裳,被忽略的事实终于展现:他们如此相似。他心里感到难过又凄慌。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今天他们来参加共同的友人的葬礼。


上一次共着白衣时,临淄侯开始回想,那是他们做的略显残忍的游戏。白衣长发,装扮成少年的死亡。你看,这是否便是死亡少年的模样。那时候他的兄长说,你喝醉了。但他也许醉得更深。他炫耀般地转着圈儿,张开手臂,阿兄,死神要带什么样的刀剑?绿如春山?艳如朝日晓霞?蓝得像梵境的莲花?你可不可以把它借我,我喜欢你的「含章」。

据说它勇力绝人,举着镰刀。但我想,曹丕沉吟,它自己不过是兵刃,若我们运用得当。他为他拨开长发,将一根纯白的素绢缠上他的手腕。他的兄长如同平日品鉴美酒和容饰那样,双眼在他少年的白衣上雕琢。最后,他摘下腰间的佩玉,也为曹植佩上庭前迷迭的香草。曹丕是这么说的。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这样很好,他捧起曹植的长发。曹植也闻到那香草的气味,隐隐约约,心间略有些痒。曹丕同样放下发髻,转身,他的木簪丢在月光里。我们都是它了。那时候的「曹丕」,与今天多么相似啊。身体胜过实质的利刃,更是一副优美的刀剑。也是神色冰冷,穿着素白的衣裳。

那不过是酒醉的闹剧。你还记得?曹丕骤然问他。为这种似乎带有轻视意味的质疑,临淄侯连笑两声,植还没有那样老。太子呵,您与我,穿起白衣,戴着面具,涉高山,上楼台,在邺城最高的池台唱诵新写的丧歌,像飘飞的魂灵那样敲开世人的睡梦,这种扮演的恐怖足可以抵御真实的死亡的恐怖,尖叫和大笑的快乐又胜过我们如今捏造的快乐。您看,您记得。我为什么不记得。


说这话时,他们已来到送葬的队列。临淄侯的话语淡下去。他不可抑制,真实地感到懊恼。而这懊恼又分散了部分浓烈的哀伤。他念着为王粲而作的悼词。我与夫子,他把华彩的词章如平常言语般絮絮说来,并没有注意到白日的阴云早已晦暗低沉,渐渐转为夜的幽蓝。好和丹青,义兼师友。他撞上曹丕前行的背影,依稀就是那年二人做戏装扮的「死神」。他没有戴面具。这就是为什么奇怪的地方,魏太子出现时,白日已不察觉地消磨,邺城宛若沉没在黑夜。……太子,他的话未说完,因为曹丕直截地答:我们在通向死亡。

这时送葬的队列悄然停歇。该轮到魏太子说话了。曹丕在众人的致意中走上前,没有忘记经过临淄侯的眼光。他回到邺城,发现这里处处都是黑夜。魂魄只在夜里出现,便也只能参与众生的黑夜。也许已经有人发现,他们走进夜里。或者这些回忆中的人过于苍白,甚至比他——一个逃亡的鬼魂更为浑噩无明。我们的朋友已来到死神的领地。曹丕曼声启唇。世事的变幻浮云遮蔽了我们通向永恒的心眼。既然他已经化归无常,那么,他说,让我们像他生时所爱的那样,为他送别。

他听到有人在哭泣,隐隐地,细过寒蛩。还有沉重的、肃穆的气息在愁肠里回转的声音。还有丧歌,蒿里,薤露,以及那年他与曹植写下的,忘川。最后,此起彼伏、渐渐浓烈的,是在后来无数个年头里引他落泪的声音。

他仍然站在人群的中央。浮云都落在他沉重的肩头,衣裾扫过尘土,沾染浑浊的灰。唯有葬礼上的驴鸣才调和出的陆离青色擦伤他的皮肤,继而发现他本透明,不过是一个可鄙的亡者,挣脱死神的枷锁再现人间。

最后,攫住他白露做成的衣服,是一件破蔽的黑袍。日月星辰,青荧烛火,所有的光彩都熄灭。黑袍下伸来一只白骨嶙峋的狰狞手。

那件白衣豁然脱落,他飞快地逃脱了。



唯有纯黑的夜色里才能看见,邺城玻璃制的城墙。高低错落,当你踏足时,清脆都有好听的落落声响。曹丕就这样走过邺城的玻璃城墙。他跋涉的足够远,思念也更绵长。于是那些回忆都像画片、包裹着矿物的粗粝原石,分开自他无实质的身体,一幕幕去若浮云。没有哪一个亡魂能够想象,某一个死者、形单力薄的死者,仅凭他自身的敏捷一次又一次从死神的追捕脱逃。他感到疲惫,转身看城市里渺无人烟的街道,又变作那只灵巧的猫,向暖黄的灯火跑去了。


曹丕坐下来。又一次宴会。

他仍在中央,灯花结蕊,翻折叠加,营造出新颖别致的火光。不同于他代表了盛夏的季节,所有人都都裹着寒冬的衣裳。宾客们在初春里瑟缩发抖,似乎感受到无机质的死亡。

他想起来。他曾见过他们大多数人的死亡。他们每个人的生平,老去。谥号、悼词,作品的刊刻,子孙的传续。死后凭借自身的腐烂过程才得以想象的,他们的血,与骨头。


诸君,他清朗的声音响彻屋宇。我见到了死亡。列坐的宾客都交换手势,也许太子自仲宣丧后,经历了一个长长,长长的幻梦。我躺在邙山上,看见落日,看见朝阳。迷雾张开它的翅膀,星辰洒满我的衣裳。还有许许多多的亡者。他们都对我说,太上忘情。

他浑不在意地继续,于是我说,这不是真的。尽管我的嘴唇化为灰土,只剩下头颅的白骨。最高的主宰,苍天和死,你们自愿受它们的驱使,且都深信不疑。可是,亡灵啊,看看你们的躯壳,是否灰败而曝露着骨骼?华美的衣衫下,是否早已不见流动的血管?你们的胸膛空空荡荡,可是,看我,我还有一颗活人的心啊。



他已经找到他的剑了。他想。

他走得足够久,看得也足够多。往昔的时间在这位死去的帝王眼前复现。每一个今日寻回都曾为他所弃,每一个越过死亡落入他的手心,都闪着光。他走过那里,看见曹昂远去的马蹄。他下马,躲进树影。看见他的兄长骑上马,长矛的雪光照耀红缨。尽管这毫无用处。登上铜雀台时,每个人都在作赋。他走到陡峭的边缘,俯身下视,垂柳阑干里,他吟咏过的思妇还在纺织,定格在永恒的日月,空床帷帐,虚室悲风。数不清的断续的回忆,南皮雅集,谯国祭祖。凉夜里丝竹宛转,笙歌成韵,三秋的明月飞雁,溪涧流淌盛夏的瓜果。谁知道百年已过呵,身为朽壤,连零落也无从谈起。他在先人的丘墓前焚一缕幽香,再起身时大军自谯国征伐四方,凝望身旁朱旗长剑里每一个经过的兵勇,这是他多少年间歌唱的赫赫王师;他们都离去了,他独自看河流的远去,激荡转为宁静,明月光都停止了摇晃。长夜将曙,飘摇恍惚间,曹魏的王统尚未断绝,甚至还未开始。


这时候,如果有人看他,就会发现,这位太子看起来面色苍白。

因为「死亡」也在这里。

死神披着斗篷。它悄悄地入席。面容掩盖在黑色布料的阴影下。它也瞩目曹丕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诡秘的笑。



陈琳死于接下來的七月。然后是徐干,应玚,刘桢。他们早就死去,也就注定了要在他的记忆里次第地退场。

他们其实在疫疠到来时都一起死去。然后这座园林就已萧疏荒废。天空徐徐飘下雪花,小朵飘上水波,大朵浮动在他的茵席。曹丕又看身侧。这位以才藻名于后世的君侯,似乎也永眠在鱼山的尺土。

曹植,曹子建。他念着,自言自语一般。魏陈王也。

「鲁国孔融文举,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今之文人,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

伟长少无宦情,有箕山之志。公干贞骨绝俗,卓荦惊奇。广陵记述丧乱,汝南感慨漂泊。他提到的人们或垂下脸,又仰起头,脸上的光彩涌现,又缓慢地沉寂。今夜,我们该写下一首长诗。世以知建安诸子,高风逸韵,垂范后世,独擅当时。


淤积的白露终会淹没澄泥。

有一天我的心也会停止跳动,——请你们为我记得。





行觞


曹丕坐在树下,树荫镂出历历光斑,阳光在大地缀满宝石。而他眯起眼迎向绚烂日光,面容都浸透了这种蜜糖。那棵古槐远比他的年岁要长。但要比起他死去又活过的念头,树若有知,大概会把他引为年龄和阅历都相匹配的知友。

这位先生,请您把葡萄递给我。他诚实地说,它太远了,我摸不到。

被他称为先生的男子并没有多问,他站得不算远,葡萄藤就在身侧。他打量一下,折下最娇嫩的一枝,丰饶的绿意下,果实浑圆又透亮。我想这是最好的果实,他说。

曹丕定定地坐着,看这粒今夏最美的葡萄。它被拾起,剥开,含在嘴里,柔软的果实融化,舌头许久都没有的享受;清冽的汁液划过喉管,凉爽又那么甘甜。

好啦。我要走了。他对自己说。

陛下,那位「先生」告诉他,您该到许都去。那里的祭坛已经备好。

曹丕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只在洛阳。



对于阎柔来说,寻找的结局还不赖。被曹丕赶回去,他确实花了一点时间才离开泥土。——这就是曹子桓的剑都消隐无踪的原因吧,他猜测。他会在阳间找到流落的剑,然后,安安稳稳地回归死神的囚笼么?

他最终在建安二十五年找到他。

人们都这么说,曹丕将成为新的皇帝了。这位魏太子,由于命运和自身的意志,将开创新的朝代,成为年轻的帝王。洛阳真是残破啊,每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都摇头。宫殿来不及营建,可这位任性的天子,偏偏要在瓦砾废墟间宣告他的权力。阎柔便也环视洛阳。那当然不是他听说过的宫殿;可是邙山还耸立,洛水还在流。他可以理解曹丕。既然自己也思念那滋养他的辽东的山水,皇帝一定对他开创辉煌并长眠埋骨的城市怀有深厚的情感。这是他重新走在阳世的第一个晴天。可以想见,曹丕也许被旧日的阳光迷惑了心神。


绿树环列,流波潋滟。魏文帝重新穿起他的冕服,站在四面的风里。

阎柔首先寒暄道,上次我没来得及恭贺您。

曹丕语气柔和,我现在收到了。然后他笑着说,您可以回去啦。

我不离开,我要留在洛阳。曹丕向前走了几步,我以为我在邙山待得足够久,也想得足够多。那时我囚于死的手掌,对变动的人事怀有愤懑与哀戚。可现在,我正站在这里,穿着我生时的衣袍,戴着我爱恋的冠冕。我的心告诉我,曹子桓啊,你现在宛若一个真正的活人。你不再惧怕,也无所谓死去。因此,我想,我需要原谅这些人。活着时称颂我的帝国,死后又把我忘记。我赦免他们。我原谅洛阳,也赞美它。——您是否觉得这「原谅」过于无力,来自我这样朝不保夕的魂灵?


阎柔默默聆听。那么,他的心沉下去,已经接受这个事实,您不会回来了,是么?

你就当做,曹丕解释说。我是来找我遗失的剑器,它们能让我平心静气,安于回归死亡的怀抱。但是,找到它们,我太快乐了。我决定永远停留在它们和我诞生的人间。


这一刻,这位模糊了阳世的鬼魂忽然忆起,记忆如一缕透亮的绳索搅动他脑海里不融化的碎片。唯有一片晶莹的白色不惧翻检,它在回溯时自动播放,那个少年人非常骄傲的声音。有时我是「轻刚」,有时我叫做「扬文」。我是一切的落日,群山的回响。我的胸前悬挂万古天空的青苍,腰间配剑昆吾夜冶,如星斗之光耀。我有时候写诗。而不写时,我扮演一个速朽而不朽的人。我也歌唱,感心动耳,荡气回肠。我穿着枯叶与河流的颜色,袖间佩翠羽的柔黄,时而在夜间以白玉描摹月光。生色轻艳,绮丽难忘。


记得带走我的剑。曹丕回眸看他,这么说着。——这也许是唯一的不朽。

世上人怎么知道,那些为史册而妆点的性情,在他永恒的年轻里被怎样不屑地轻弃。世人何知。这个少年人早凭与生俱来的忧郁在苦厄的丛林里徘徊,却很懂得从容对待,独自享受他的忧愁。因此,建安五年,走在城市的大道,两侧手植的垂柳稚嫩新绿。像古时候巡行国土的帝王,他巡视他的忧愁。有一天它们会长大,城阙上更迭的日月都蕴于其间。曹丕在询问时用一种满足而欢快的调子,来彰显他的兴趣。你是爱剑之人。一定也铸过剑吧。阎柔打量这位公子。他归附后来的武皇帝。于是,少年的阎柔问,公子,您想要知道什么呢?你冶炼矿石,烧烫烈焰,然后,投入你的心。他终于说出这铸剑的秘密,因其太过沉重,无端为这少年的苦心孤诣感到难过。让它们碎裂、熔化、抱拥、融为一体,冷却后你捧起剑,琼莲照采,明珠星沉。它是你的心脏,你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这真有意思。他认识这样一位奇特的朋友。看透生命,又脱略死亡。早在少年时代他就将爱情递送给死亡,却直到腐烂在淤积的泥土仍不肯将全部的自己奉献。死亡对他的心脏志在必得,步步紧随他的奔逃;可他站在人间最接近太阳的高处,嘲笑幽冥中那位虚无的王者,也切开肉身一任魂灵逝如泡沫,铸炼他的剑,那唯一不惧宇宙与时间的光亮。

他答应了曹丕,但并不忍见证那颗心脏的消亡。阎柔想起,环首刀还在他的墓穴。作为同样热爱刀剑的人,他该回去陪它。



帝王再一次俯瞰他的人间。

当你已知道全部的人生,再回首时是否毫无意义。

他曾不止一次地疑惑,但此时疑虑全消。

蓝天下万里晴日,他举起双手,像是举着洒满阳光的酒杯。


远方,在千春之春的江南,有人舀起古洛川的水,向大江流布的碧绿径流里倒进邙山的故事;活着的人自有他们的悲喜。而台下站着他的臣子,他的子民,他的老师,他的朋友。这些他记忆里的众生,他既未死,又何来湮灭。

曹丕站在高台的最前方,台下万丈虚风。他捧出那颗心来,看它跳动的鲜红。他决定向这颗心脏投降。

是的,他感谢他们。

他爱他们。



江南微冷的夜里,风开帘幕,霰雪落在孩童的额头。他突然睁眼,站起来,舍人正陪伴在身侧,注视他的安眠。我是洛阳的血脉,而你,是我的臣子。孩童说。我要你说,你父亲为我父亲说过的故事。小皇帝小声地要求。舍人不眠的眼浸了夜色,连恭谨的微笑都显得透明。好。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似乎也导演着一幕戏剧,潋滟又利落。

那么,他还是死去了。是么?皇帝颤抖地说,「死」找到了他。

年轻的臣子心里叹气,这孩子是否过于聪慧了。孩童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他小声地叹气,小大人一样,连连跺足,说:他是洛阳的皇帝。他怎么能死去。他以双手掩盖脸颊,向隅而泣时,孩童稚嫩的感情终于得以显现。

陛下。舍人重新开口。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肖似其父的光芒和神采都被夺走。小皇帝太过年幼,他不明白,舍人由于生来被赋有诗的灵性得以吐露死神的秘密时,他已被泉下灰色的尘埃浸染。臣从亡父那里继承了这个邙山的帝王的故事。夜阑梦寐间,我沸腾的心血无处施放,故梦如泥淖的沼泽般藻荇遍生,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欲逃离这不断下沉的泥泞,就如同逃离凡人注定的命运。可死亡还是追上了我。在血肉即将被碾碎的恐怖压迫之间,我努力向上挣脱,忽然轻灵地游离于微冷的空气,惊觉自己本是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然后,我见到了故事的主人。



死神带着兜帽,从人群的间隙缓缓靠近。这狡猾的阴谋家,对待钟爱的猎物惯用此计——「死灭」将顺着他无往不利的亲吻送入猎物的喉舌,掏尽他生的血气。

皇帝举起他的剑。他早就对他的朋友说过,自己会用毕生的心血锻造这把宝剑。但信里没有写:如果可以,还要加上灵魂的颜色。它在他同样冰冷的掌中,駮犀标首,玉琢中央。在阳春里照耀若阶上白雪,足可以扫清天地间一切妖氛。

他双手间垂独属于亡者的羽翼,骨骼是玲珑的白色,纤细又坚韧。


高台上的他一览无余,扫视它的穿梭。

死神很快走上来。它面对他,不再停留。风驰电掣一般,飞奔来赐他致命之吻。

在死神将吻住他时,帝王一下子飞起来了。

十二旒的白玉珠摇荡在他的视线,他几乎已脱离高台,踩在浮云的金边。

这场搏斗力蕴万钧。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烧红如炉火中千锤百炼的钢铁。他停在半空中,渐渐不耐的喘息,流出晶莹的汗水,双颊也微晕粉红。

死神感到不耐,他放弃了捉弄,高举弯月的镰刀,而他昂然越过了它。


日光下,帝王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金色细丝里湛湛的光华,质地如同钻石的光亮。

人在诗里可以活一千次,这是他的第一千零一次。

在死神搂住他的刹那——皇帝振臂扬声。

高呼道,谁从我游?


那声音徘徊在九天上。

他又问。


谁从我游!



故事结束。说完最后一个字,舍人全身都僵硬,然后,「咯嗒」、「咯嗒」,他的骨头根根碎裂,他的四肢也垂落,柔软而无力。最后,这位美丽且灵性的舍人喷出鲜血,一时间天地皆寂。幔帐里往来的悲风都透出朝霞与杏花的粉色。

皇帝木然地端坐。他以为自己如此敬爱这位舍人,会为他骤然的死亡痛楚难当。他终于有所行动,长跪于地,捧起那颗刚刚失去生色的头颅。他拂过舍人大睁的眼睛,也把头靠近他。头发因汗水而凌乱,面容因血液而温热。

自这跪伏的角度仰望天穹时,他才真正感到人身的渺小。也更切近这片土地,与黄土下呜咽的泉水。与舍人一样,他的手也冷;他的心,第一次聆听了那些人纷繁扰攘的谈论中,唯一一致地恭敬颂赞的名词:虚无。


洛水,邙山。白日那么远,洛阳那么远。




(完)




这首诗,初读就煞人心惊。当然,一千次里有一千张面容。

我读到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忧愁,悲伤,哀怨,这都是人间的情愫。但我们感谢他写出来。这种对痛苦的体认,令我们加倍地靠近美与欢乐。

这正是很晚的夜,我只听到我的心。它跳得非常快。我感到自己正活着,也注定要死去。

我有幸开始写他。我为那种死亡和向死亡的舞蹈所吸引,且不断力求复刻我心中他投入死亡时的姿态与叹息。只是现在,我要说:死这种东西,——它不值得去爱(虽然,我……)。它应当去战胜。

曹子桓先生未曾明言,但是他啊,留下了这首诗。剑是确定的英勇,诗是灵性的超越。他自爱剑。他做了万邦的主人,说宝剑,天下皆知我爱;说给你,却“世间唯有君知”。这诗里有他永不凋谢的意志,白如积雪。利如秋霜。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故事,惟所爱者永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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