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业

哥哥捧着他,温柔地对他笑。他好像是他最小的孩子。长在花影烂漫的宫殿,在他夜晚故事的陪伴里领会广陵的江潮。他爱他的孩子,他这么相信。所以他爱着我。他把他举起来,在南宫的楼角吹风,黄初初年的阳光一瞬粲然。他努力地伸出手,回忆自己孩提的岁月。哥哥擦净他领口的水渍,又拭干眼角不断的泪痕。他咬住少年的衣角,像是占领了最秘密的花园并宣誓他独享永久的主权。这就是他在芜秽众芳里迷恋迷迭的原因,那还远在他们相爱之前。他猜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听见帝王樱草色的梦境。他仿佛明白了。他有的时候叫元仲;有的时候又叫仲雍。

他的哥哥把他捧起。迎风摇漾,他自是一株花。我终于等到了,他那个忧郁又浪漫的哥哥,曼声响彻深宫的回廊。芳林园里兰草生泽,杨花似雪。他掐住他,十指笼住盆中湿润的土。也许他在手掌之中确定了最确实的把握,哥哥轻松地笑了,毫无顾忌地对臣子展现出一位人君不该有的轻佻的愉悦。以志此乐,聊为斯赋。他的赋在倾泻时扼住。他看见了,自己叶脉上累累的泪痕。总会有一个人落泪,蒸发、干枯、萎缩,这是并不难解的预言。他一定也感受到句子之间流动的权力,那是自己跨越千秋声名,飘浮在两座山的坟土之上,平视着与他对话。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帝王揉了揉他盛开的红芳,花瓣的纹路微颤似蝶翅踏过。他努力克制着植物的本能,似乎克制需要用全身的力量。他于皇帝的指尖呷住一口早春的露水,而后在日光下寂静地自燃。火焰燎到皇帝的手指,他陡然吃痛。他燃成了灰烬。他是帝王亲手雕凿。停笔的那一夜,天星摇落,玉屑散了一地。

他是一座雕像。帝王无情地走过,手中捧着星辰和山河。飞廉望舒那一夜降落在雍丘的王宫。他病了。雍丘王消失了。他留下一件狐白的裘。雍丘的王宫落满丝网。雍丘王再也没有回来。皇帝听郎官屡次送来相差无几的汇报,并不见悲,也不见喜。哥哥已经真正是喜怒莫测的帝王了,他是他跃马登临时,九州万国的海洋。帝王颜色仍严,想了很久,他并不敢出声唤他。西域人送来了象。那白色的巨大生物款款走来,似乎也是异乡受尊奉的女神。双耳垂坠,温顺如裁扇的细绢。前汉的版图也寻回在帝国的今天。扶摇星汉,泛舟河源。皇帝拥抱这头白象,脸庞紧贴它模糊的眼睛。星宿章纹从他庄严的服色上被丢弃。它弯月一般的牙齿那么美,光照将在嘉福殿里深深不息。七个月后,他的长发从玉山折射着丹霞的峰巅散落,双臂和躯干逐渐丰润而轻盈。他这尊稀世的玉石站在灵芝池的缺空。他牵了牵嘴唇,脸上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温甜的微笑。帝王的面容与形貌褪色隐去,渐渐换成天际浮云的缥缈——那是一个更秀丽的、从无旁顾的身影;那时他的笑容初露人间。他仍是对帝王笑,他这么被雕凿。他已经忘记:黄初七年的夏天,他是怎样微笑;为那蝉声里移过古槐的白衣的葬列。他还是很珍惜。他只有这微笑,是当年意气自雄的帝王手自雕琢。帝王那时随意地站立,半挽着发,苍白疲惫的轮廓映衬在他规模未具的鼻尖。可他的肩头已感沉重,微凉的触觉里浮生已然错落。忽来的暖意比寒冷更单薄,帝王的手指拈去,那是帘外一片偶然的雪花。他静静眺望着池上翔集的飞鸟,想半生里勉强忆起的几个名字。哥哥口中的元仲也消失不见。现在新的天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兰卿。转眼又是十年。大军已经攻破了城墙。他多希望他不是个文弱垂首的书生,最好雕刻成金刚伏魔的怒目,在乱军阵前跃马持刀。后来的事他再难记得,仿佛也真的死去。多年后一位新朝的将军走在平直通达的洛道,看见他光艳的美丽,应景地叹息一声说:我会在蒿莱里见到你。他心有所动,摹地垂下一滴腐蚀的、酸涩的泪。他记得西园的芙蓉池,他也曾是西园的公子。他还记得他落笔时,心里的那位公子。那天的诗稿已经遗失。池中并没有芙蓉。




评论 ( 3 )
热度 ( 141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