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鹤

皇子不曾见得烟云里的京华。尽管国朝许多人都记得他年少的故事。九重云阙,金风细雨,初诞之日,万民的合掌的静谧,他的名字被写进莲花琉璃的光照里。 这位皇都外的逐客,少年奉法的沙门。他的过去不太显眼,也不那么重要。行六或是行七,很温润的位置。那座密密幢幢的黑影里寄生了太多鬼魅,是以世尊在三界间选择了最纯澈的生灵作这幽冥的光明。

这段风一样的逸闻里,故事的主人却只熟悉这座庙宇。他学过很多东西。比如远去的宫廷里需要调和搭配的疏疏淡淡的赤色,用诡谲的言语颂唱的哲学和诗。而今皇子踽踽在木质的、摇晃两百年的阁楼,展眼望岩岰间的暮鼓,溪风上的晨钟。年轻的皇子深掩门扉。道藏是山上月,佛铃是雨中花。也许是离开得太久,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已忘却。


鹤是天外的。他在诵经。彼时洁白的羽翼跌落紫檀的晚照,那光衬在他柔软的、青白的底色,苍苍地沉,夕阳度影自佛衣。他第一次知道,灰色的天幕之外,有蓝凌空皎洁,湛湛而清澄。

我是,鹤说。天息之前,偶然的一个旅人。


皇子抚过无弦的琴,那鹤的声音如在他心间絮絮响起。它酌过云霞尽头如虹的酒浆,追上青冥间奔腾如尘埃的野马。后来它想起它是残缺的。它生来如此。

鹤便去找它的声音。它在北海的上空等待了一千年,在苍梧的尽头又飞了一千年。它找到山峦的聚散,然后见石碑也磨平。

最后,它沉沉地叹息,没入这片泼墨的山河。


年轻的皇子沉默着,檀香也染上襟袖。他不知怎么度这只鹤。他们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他的一生被视作虔诚的供奉,最终也会在文献里留下优美的结尾。它的虚无是自性的虚无,寂寞是世间的寂寞。千秋万岁,白雪茫茫。他眼底的妖魔是人心的鬼蜮,佛陀也不曾预见。

香已点完,而窗外月半昏黄。他梳拢它凌落的毛羽。鹤的白袖翩然一掷,乍破他眉心封印的红尘。它的清唳拨在他的心弦,仿佛震彻瀚海与龙沙。


皇子褪去他的灰衣。那鹤妖凑近吻他,雪白的羽叠了一地。皇子的灵魂自他皎白薄红的皮肤如细绢细水般偶然的褶皱底下飘出,一片一片飞逸要去贴合那鹤刚刚化成人形的玄青长发。它非常地薄,非常地轻。

他关于一切洞悉的智慧的密语都翻沸撕扯。 他为渡世间的厄,所以他格外浑浊。

你是。皇子在一派浑融的寒冷里颤抖着说,他要留住的多沉重,而他要涤去的那么轻。

你是,漫天花雨。


夜半澄清,寒烟寂寂。那鹤披衣而起,斗室只照见它七尺的长发。

它的手指点过少年人远山含雾的眉宇。一点隐约的秀色,殷红似它的清响遗落在长天和云泽。

你在做什么?它问。

他说。为众生的夜点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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