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

在明星沉落的那一天,我见到一个北方的人。此地别有清寒,难免远来之客在低哑的风里瑟缩。他沉默的眼睛扫过来,那种目光仿佛是毫无犹疑的两个字:将军。然后,他说他是卢谌。


啊,叫卢谌。这时,我觉得他的模样稀世罕见。这是很奇怪的判断,一个人长得像一支胡笳。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每个字的末尾都有停顿,圆润而从容不迫。他像是很通透的木制品,随着他说话时头颈和胸膛起伏低昂,我看见炫亮的白色气流来回地流淌。他露出了然的神色,微笑着揭开谜底,我从幽远的彼地而来,是用来描述一种头颅折断的声音。


我在卢谌的涕泪里,听见了折断的头颅。我熟悉头颅的主人,我们曾经是那么熟悉。但我不记得,胡笳在过去的时间里对着恣意的水流,是一种向春风而吹的、骀荡的乐音。我预测不出在胡马繁霜里的头颅,也不知道它折断的声音。我熟悉死亡。后来也学会了预感死亡。我披甲执剑在卢谌描述的死亡里探索,犹如潜行在一段皱缩的迷宫。所有的甬道从他言语的尽头开始坍缩,我摸到它们最后团成的死结,正是卢谌叙述中,那个粗砺的绳圈。

卢谌用很多词汇去描述这颗头颅。这种形容又牵连着它的折断。而在我看来,他的声音本身即是一种语言。这些都是我再也不去想的东西,摧折的树,呼啸的野风。乐曲的结尾是英越的剑,斫断它所倾慕的、慷慨的壮士。他穿的衣服经风霜而白,然而夜是黑的。我要走了。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又说了一次,将军。



我至少年行至今日,从未相信过命运的因果。但我和故事里的人同样地生存,故尘垢也逐年累积。多年前我离开洛阳时什么都没有带走,脚步踩着月色和星辰的朗照。我身边没有那故人,不闻胡笳,没有人为我唱歌。但我时时地想起他。一切都会得到的,仿佛他也这么说。看来今夜在那时候已经定下,不过是由隐形的墨水书写。我听见一个胡笳吹奏出的故事,我想我永远错过了胡笳的主人。


是夕我梦见一整块的陆地,流星擦亮的焰翻沸又灼烫,宏大的浪潮自四方来,九州沉进了海底。醒时我明白这不是梦,是我在晨曦将起时一线的昏昧。我看星辰与朝阳的迭变,渐渐知道自己已经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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