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女孩子
我在史书里喜欢的女性，要么是美，要么是有力量。这美并不一定是要长得如何美，譬如左芬，她写“彼城阙之作诗兮，亦以日而喻月。况骨肉之相於兮，永缅邈而两绝”，柔和、从容，又有心肠；我就觉得她分外地美。蔡琰作胡笳十八拍早就不再年轻，有白发有残损有流离，但她还是很美。她所说，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这样一个女性，既铭记了时代的衰亡，又首当其冲地、收到它的伤害。要解释它非常容易：霜寒木落本来是生命的花，痛苦才是最高贵的宝石。
后汉书用这样一段文字来形容昭君的美丽：“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这多么惊心动魄，好像是《伊利亚特》所说的：海伦走进来，老人们都肃然起敬。——因为她是“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着芬芳的裙袍。女人在我们印象里的美丽，大概关乎如何写她的美丽，和她怎样呈现美丽。而呈现就是一种力量。李贺有很好听的句子，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卫娘的头发如华艳委地的月光，而行年将老，月光也折旧衰残。而卫子夫又可以“太子与皇后谋斩充，以节发兵与丞相刘屈氂大战长安，死者数万人”，这就知道她的头发不堪一梳时，反而美丽的不可逼视。
美有的时候与爱情联系在一起。听说章德窦皇后少年时，风采容貌都很出众，天子听闻她的美名，多次向女官们询问打听。邓绥亦美，有闻曰“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左右皆惊”，后面的故事，大概都是“扬蛾入宠，再盼倾国”。汉明帝喜欢他的妻子明德马皇后。马皇后身长七尺，有美丽的头发，能诵易经，好读春秋。明帝的母亲说她德冠后宫。皇帝有的时候同她谈论政事，也会与她开玩笑。说到不好的事情，中心悽恻，明帝也受到触动，夜起徘徊，辗转思纳。有一次呢，明帝去拜谒父亲的陵墓，“夜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既寤，悲不能寐”。
我一向喜欢永始台的故事。说魏文帝曹丕的皇后郭氏，小字呢叫做女王。她也有父亲本来做南郡的太守，后流离顿挫，也寄人篱下。后来遇到了曹丕，帮助他鼓励他，与他共度坎坷分享荣光。黄初年间时曹丕出征，郭皇后便留驻在许昌的永始台。连雨百日，高台有损毁的危险，而她仍不肯离开。她说了一个贞姜为不失信约，而丧身于江水的故事。这就好像古代的尾生，只有江水才是他的信约。曹丕的母亲卞氏，曾经在丈夫出征时安抚部署。她说曹君的吉凶未知，怎么能因流言而离去。我以前喜欢一支歌，里面有十个字：史书里的你美丽而坚贞。永始台的故事如此美丽，浪漫而又坚贞。坚贞，以今来看，恐怕出自一种男性对女性的规训，当然他们也同样会用来规训自己。但截取它最光明的定义，仍然不失为一种可贵的品质。何况这个字的音韵节奏，如此动听。
所谓的力量也就是说，一个女人，一个生而被目为卑顺的女人，在她永远不能如男性般被期许的一生里，如何表现出自己独立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想法为自己而争取。也许这从未成功或如同从山阻隔，但她至少要有那一刻，表露出她自己。我听说晋武帝的杨皇后，即使将死在皇帝的膝上，还念念为自己所希求的而争取。再近一些有曹植的妻子崔氏，穿美丽的衣服，被认为违制而赐死。世语说这叫做“植妻衣绣”。我以为她当然可怜，更分外地使人爱惜。曹操的女儿曹节，嫁给汉献帝做皇后，曹丕代汉后遣使索要玉玺。皇后便将玉玺摔在地上，说她哥哥的国度不会得到上天的庇佑。刘协的前妻伏皇后，兴平二年陪小皇帝间关跋涉渡过黄河，后来因为写信给父亲指责曹操的恶行而被废杀。再往前，少帝刘辩的妃子唐姬，少帝被杀时跟她饮酒作歌以诀，她回到故乡颍川，坚持说不肯改嫁。他们的诀别写在《汉唐姬饮酒歌》里：蛾眉自觉长，颈粉谁怜白。妾身昼团团，君魂夜寂寂。
光辉也源于此，不朽的美丽也源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