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美人兮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少女对皇帝说,我就这样走到了长安。人们说,到长安去,你会得到幸福。人们在长安,都会得到幸福。所以我一步步行来,毫不疲倦,风霜雨雪,永不停歇。

皇帝说,人们在长安会得到幸福。那是逝去的人。我在流逝不返的时间里。你到了长安,就走到了时间的罅隙。我们在不歇的川上,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失去。

少女说,我遇见过一个诗人。我和他躺在床上,他让我屏息凝神听巫山的雷雨。我遇见过剑客,他坐在巴陵的剑炉旁,炉火的金花散逸同璀璨的星河。我遇见过书生。他哀叹着此生见过的美丽,并央求我永远留在他的书册里。我还见过舞女。她跳起舞来满天飞雪,整个七月因大暑而涸泽的南国都抬起头,没入了北方寒瑟的孤寂。


皇帝说,诗人是属于未来的,而我只属于过去。剑客执掌着白昼,在夜里叹息迟暮。书生是我帝国最渺小的砖瓦,最坚固的城墙。至于舞女。他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少年时,曾经期待着一支舞。

你远比我快乐。我坐守在长安里,你见过这么多的人。终于你现在来找我了,可是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那么你要消失了?少女问。你还没有看过长安之外的世界,塞外的月明,西南的雨林,漠北如烟和如云的牛羊,江南像莲花一样的山峰。我都在世人的嘴里听过,我都没有去过,可它们都值得我幻想。可是我见到你在这里,长安的人往来仰望你的宫阙,擦拭你冰雪的王冠。

你甘心么?


你不知道我曾经穿着玉带的紫袍,牵着五花的马。走到玉门关外黄沙的地方,楼头的柳色几度勾留我的衣袍,可是我心里知道,我不属于这样的地方。我少年时生长在冰雪蓊郁的山上。每一枝树都锁着一朵过早凋谢的芳花,每一块石碑都对我私语古今的欢哀自然的秘密。有一天我下山了,我知道我要到这人间去。

我走过很多很多地方,后来我到达长安。可是长安的人看我,天下的人看长安。他们以为我从来生在此地,从未也不会离去。我去过很多地方,有的时候会把它们当做闲适而带有一种甜味的怀想。

我也饮过明月一样的流泉,也锻造过锋芒四射的剑。但我只记住一个少女。


少女微笑说,她在哪里呢?

她在我的身边。

那么,长安也不算那么地不幸福。


皇帝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巫山呢?巫山不歇的风,枯渴的连夜的大雨,山上嶙峋间跑动的纹着花的红色狐狸,草间偶尔长着殷红的、脸盆那么大的蘑菇;水底下脉脉的流淌里,有微蓝闪烁的,冰做的蝴蝶。皇帝自顾自地说,好像他对巫山是如此地熟悉。

少女蹙眉。想了许久。她忽然问他,你知道权力么?你知道权力的样子么?

皇帝缓慢地微笑了。少女见到他仿佛从一束华光下走出来,那光里似有无数的、尘埃的蜉蝣,她不知那是月光。皇帝的头发全都是白色了。他像夜一样澄明地抬首,天地都肃然清寂。长安的白日只有一尊太阳,夜晚的长安只有一轮月亮。无数的人影如飞蛾一样逡巡地靠近,他们是皇帝的妃子,儿女,从人。而少女既然全然地无知,对他们也完全的无动于衷。

这近乎于一种冷漠。

皇帝向她走近。他说,我不记得权力的样子。

她以为他要哭泣。这是少女微妙了解到的人情,然后说人在这世上岂能无沾无染。

那么,我就离开他。少女想。他不美。他将要老去。也许在三十年前我会爱他。他也许像一把照夜的寒剑,像鲛人垂泪的明珠。他会告诉我权力是什么,然后我会爱他。


皇帝牵起她的手,俯身对她说,我想要知道光。

少女带着皇帝奔跑起来。她看见皇帝有黑色的,纯黑的眼睛。

他们站在高墙上,皇帝轻快,从容,看起来像一个矫健的少年。她牵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年轻。


你觉得怎么样?少女说。少女坐在月光里,她脚上的铃铛轻轻地响。

她倏忽来去,像一阵绿色的风。

皇帝说,我觉得很自由。他浸透在月里,又像是雪样苍白的面容了。这时候他们的名字都从史书上抹去,长安依旧繁华而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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