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缓缓说,我们家是乡党的名族。我年少时,人人都爱我。这样当时乡党有名的美人即见到了少年的曹丕。
任小姐在女伴的簇拥下走过来。那时候任小姐穿白纱,头上戴翠叶冠,人人都分不清;于曹丕也自难。他随意地一指,恰巧正是她。果然有一种佳偶天成的姻缘,因而少年骑着白马,黄昏时走入青丝的帷帐。
任对他坦诚说,我自觉无法爱你。曹丕忽然笑了,我亦然。他们在彼此的床榻上种了一池莲花。但忽然任小姐拨开浮萍和密叶来吻他。
这时候曹丕知道,他们会长长久久地作为夫妻。尽管并不快乐。
曹丕难得应她说,我固然知人爱你。
时是建安年间的大雪夜,两个人出去看戏。《叶普盖尼·奥涅金》,主角两个人要决斗。表演上血用一块徐徐展开的布表示,占了老大地方。曹丕看那张红布铺在舞台的雪地上。任抬头去看曹丕。
看好戏本来可以坐车。曹丕牵着一匹马,任即跨上去,示意他再牵一匹。
曹丕大约不高兴了。任小姐侧过头。想也知道,她其实,喜欢他不高兴。
不知道怎么马由缰,来到海滩上,海滩只有仲夏夜的烟花。任只好拖了高跟鞋坐在沙上。曹丕有时候离她近,她偎着他;有时候他离她远。他坐在大石上。盐在月光下析出银白的闪亮,像花的蜜晶。
任小姐读《玉米人》。那种金色的谷物从书里爆溢出来,而书本身长满了根须。
曹丕想道,马孔多正在下雨。他的远处坐着一个女人,他了解她的孤寂,他不解她的孤寂。他只会关心自己的孤寂。
他看到她丝袜上有一条细线。
她微微地翘起脚。水流过石,流过白沙。绕过前者,而浸没后者。
细白的游鱼争先踊跃地跳。
所有人都爱我。任小姐又说。
那时候,我以为你是所有人的一个。
夜风起了。任小姐感到周身冰凉。曹丕历来能维持一种周致,但这次没有为她披上衣裳。
任小姐想,他大约不会回来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她像从未出现过的女人,或者像一切女人。
他偶尔想起她裙裾曳过细草的声音。偶尔并不很多,一生里约有几次。他梦见江上的兰花开了,他正年少,花叶齐到腰身。他梦到看完戏的那个晚上他们坐在沙发上。而任小姐读的是《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鱼在地板上跳动。绿色的水淹过他们的指尖。
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
有的时候他觉得她像另外一个女人。袖间拢好明月,抱着琵琶。女人脱下丝袜,碎发褪到膝上。
他真实地听到心的跳动,然后觉得有点喜欢她。
后来任小姐在故乡安然地老去。
任氏将死的那一夜,涂上唇脂,挽起头发。清晨望向窗外,她还是认出曹丕。他们彼此看了对方,觉得都毫无后悔。
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我。曹丕说。
任小姐说,我以为你不想听自己的歌。
曹丕说,我此时想。
任小姐只好唱,她大概还记得。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这是诗啊,大约也难忘记。
你还记得江淹吗?
窗台外的柳色伸进来。
已经死的曹丕笑了。所以江淹说错了。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