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我也是诸侯间苍老的宾客，白发皑皑，徘徊在西南的州府。我的精神也同长风一起消殒。可是，我记得啊……
联翩的、高飞的俊逸，飘举的精神。菱形的意象纸片、红日像华彩的羽旗。
——这要说到当年的长安。
我年轻的时候，家贫不能自给。像每一个带剑牵马的时人那样，我选择先去游历。
我偶然间在江湖里听见他流传的诗稿。
那时我在秦州伐薪以度日，采橡以疗饥，陇水呜咽间满是旷古的离愁浩荡。
岸高水断，长夜时空山如泣。
我在秋的枯叶里填补记忆剥落的颜色，烽火在西方的一切重山磅礴点亮，与每一个乱世中残喘的人一样，不知道亲与爱流散何方。
在他的描述里，诗歌所赠与的杜少陵虽在困顿，锋彩不挫。
言语中有流水飘远的声音，心里却白云自在。
默默不言时心思流转，叹息也很细微。
在那之前，我的诗囊装满齐赵放荡而来的明珠翠羽，望青天与白云，只是缺少若耶溪上指点剑术的名家。
正是在默默不言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白发的、倨傲的处士，倚靠杖藜才独立西南雄踞的山势，细雨润湿格外浓郁的草色，落花如残年生命一般殷红而有限。
他说的话，如吴越山泽间明镜湖光那么清晰。
去找一座城。
与城里风神皎洁，游历天外的人。
我在洛阳郊外的酒肆遇到白衣的剑客。
其实我先遇见的是他的马。
栗色的马。它昂然伫立，鞍辔的束缚也不减飘逸。
从来繁华巷陌才有鞍马光照地，它的皮毛足可以照亮酒庐外稀星夜色。
它极浅的眼睫数次眨闪，我在澄澈的眼球中看见它过去踏过的霜雪，对它的主人产生好奇。
马嚼的细草抽出一根纤弱的紫色花，仿佛花瓣的尽头是主人的方向。
我捋一捋它干燥温暖的鬃毛，回头看一眼洛阳闭门的黄昏。
洛阳在千年之前，曾是周王室的宫阙。
这座城市显然已忘却了它的前生。
这个朗月疏星的夜，春风流淌的清寒，引逗我忘记自己。
我的名姓、困顿和期许都消磨在这个春夜，与烈火的酒同时染得心眼橐红。
天宝三年，东都洛阳。
我见到这个人。不是在长安城。
我想。
他已经很醉。广袖飘摇在酒盏之间，浮云青雾，欲坠而未坠。
子书里说的赤子，并非荒无涯汜。
我快步上前，扶住这片捉不到的云。
然后，很自然地落座。
他斜睨的眼睛从苍梧的风雨绕到我的眉心，入鬓的眉像青冥剑气的怒吼。
我闻不出酒是那种气味，樱桃馅鲜红的酸味扑簌簌地跳动，刺在我的喉头。
他的手揽过我肩头，沉沉似移来泰山的重量。
你闻到么？他用喘息的气声说，樱桃饆饠。
你猜怎么，我手里正有一枚黄金铸的开元通宝。
它是童年那棵槐树的礼物。
我心里有个小声磨牙的声音，但我没有理会。
他笑出来。
还你一株仙草。
他邀我饮酒，袖间剪碎了红日白云蓝天，和黄金的鹏鸟。
我那时候，酒量很好。久之却不免也有醉意。
我们说到长安。是很常见的论调，那是一个关于理想的地方。
我问他长安的意义。
几年前我在京兆，失落的眼睛看过，并不记得飞花与走马。
相熟后我知道，困顿沦落也是他的羽翼在尘网的宿命。
但是仙人的鹤翎真切地在那双沉醉的双眸纷纷垂坠，那些贬谪都虚化成烟。
他熟稔地带我走过长安的巷陌，最后来到莽莽平原。
长安一夜走。虹彩云霓，芳兰生道。
我记起帝王宫阙的巍峨高华，德象天地，经纬阴阳，碧瓦增丽，兰蕙添芳。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他击箸时，也响起金玉的声音。
仿佛在点将台上慷慨浩歌，壮士猛气轩举，白羽借晓月的颜色，赤旗若掩映朝阳。
刀环临阵皆鸣，五花连钱，散作五色之云。
弯弓盘马，蓝色的鲸鱼浮出水面，我递上月光银白的钓线，细钩越过鼓噪的浪，追上青天月轮。
海上浮云三山，使臣寻访天河的源头，乘槎入玲珑宫阙。
我站在高台上，凝望那条血雾氤氲的凝冰的长河。
此古战场也。
他飘飘摇摇，几步已走到荒草茫茫的天外。
他吟的是，语唐天子，天下太平。
那夜大醉。
杯盘狼藉，衣摆缭乱。
天明时，我们踏上别路。其实未别，我知道还会再遇他。
我们相约去找那株瑶草。
他给我一粒绛色的丹丸。我没有吃。这种由粉末凝聚成的小小期待，只能以被珍藏的形式存在才具有意义。
也许会遇到一个女孩子，善于酿酒，沉默温柔。他抚摸长剑，剑锋如水，湛然不流。我就很相信，一见钟情。
我看他的眼睛，含有一种我已经意识到无法长久鲜妍的柔情。那就像是另一个我自己，带剑跨马，在理想的时间里永不凋朽。生涯追随春草，华发点缀飘萍，我想到有一日我将年老，不再有挺直的剑，佩剑的腰。但那将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我们在刚刚约定同去寻幽隐的道家，在这个时代，人不会老。
后来。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他。也不知还能否见到。
我来到长安。站在城门前，墙内柳色映照万千朱紫，三月新芽像垂地的冕琉。荔枝小小的青果酝酿将熟的甜蜜，有一日御赐群臣，摇身一变，荷重皇恩。
在长安的十年，我会失去一切。秦川对酒，数白发饮遍萧索。这时我还不知道。芙蓉园泛起青春的波浪，京华之内，俯视万物如掌。那是一座幻想的长安。
这城市好像在叹气。我走进去，没有再听。
唐刘恂《岭表录异》：“赤母蟹，壳内黄赤膏如鸡鸭子共同，肉白如豕膏，实其壳中。淋以五味，蒙以细面，为蟹黄饆饠，珍美可尚。”
段成式 《酉阳杂俎》：“韩约能作樱桃饆饠，其色不变。”
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封演《见闻记》：“高祖武德三年，晋州人吉善行，于羊角山见白衣老父，呼谓曰：‘为吾语唐天子，吾是老君，即汝祖也，今年无贼，天下太平。’高祖即遣使致祭，立庙其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