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

我对他说,你永远都回不了长安。这时那张褪色的帘幕掀起,早浸透了愿望破碎的白烟。城楼的雪已经化了;春江又涨满了春潮。现在是神凤来游的春天。即使我们在痛楚中睡去,也能感受到炙热的锋芒。日光已经惠泽南国所有的夏天,它甚至不记得远谪的你,曾以瞳仁所有鲜洁的颜色勾画了长安的升落。——它还在浮云里,是回望间一重阴沉的楼阙。他很淡地笑了笑,再也没有说话。

他纸上的文章还未写完,随时节代谢而洗练庄重,宛然有兰泽步芳的声响。我悄悄地避开他那双多年前的眼睛,抚过他纸上每一颗闪烁的劲峭的骨骼,和一整篇星斗粲然的华章。他看向窗外的水田。他种下一片青青的禾苗。那些油亮的绿色,浓挚的温暖里,就像我们风暴般呼啸的生命里偶然的逗留。此处峰峦的贫瘠都成沃土,他关于帝乡的企愿一一叶落,我把碾碎的尘埃细细洒进土壤。一种淡色的芳绚从它枝头凋残,而融入生命的此间与无数远方。我想起我初次见到他。我曾有澡雪不尽的泥垢。他的笔在曲江的波浪里,堆叠出翡翠和芙蓉密致的辉光。我植进他的命里,仰望他入朝时扬眉对星斗与河山的指画,沐浴他静默时低眸的轻荫。我那么切近他命运的养分与光照,他的叹嗟我都听不见。

我已经看见他的死亡。在江水流经的、温润的泥土,虚浮的马蹄踏过的白花的柳岸,在回梦里机丝巧制玲珑细锁的月亮。他在这里受到爱戴,亲近草木也亲近人间。他亲近的是雨露、穗禾、树木、石碑,——那只是仰望、只是布景。我爱慕他。为他的流离而雀跃。在这里他独属于我。我想他不会再看我,不会拾起他长安的字句,不知我此时正掩面、卑微且向隅而泣,不敢细数他向光的鬓发。

我曾经、仍然并将要爱着他。我见得他最澄清而美时,藐是流离,却至于如此的将暮。

在无望的放逐里,他的终结就是我的终结。寒冰已历千山,暮雪时飞鸟不渡。我在这命运里才得以吻他。将我罪恶的双唇,贴合他残生里未竭的性情,春色若浮,未化已稀薄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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