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接上《云梦》

因为这几天不能出门,就把我想做的事也写进去啦。


爱恨如写意山水画。

 

卫庄长在荒寂的禁宫里。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妖异。这称呼来自他的母亲。列土封疆,世界上的国家一个接着一个消亡。宫殿里的幽魂也更迭代谢,在七夕兰夜纷纷现身焚尽她们青春的红粉。这些焚烧的脂膏香味可以钻进人的思想,也影响了他的母亲。她继承了这宫殿里数百年的疯狂,长夜里不绝歌哭,意图唤醒她们的陪伴。这是大争之世,灭亡和生存的意义过早地来到他的世界。他长在王室的旌旗下面,并没有学会黍稷、圣人的哲理,和人间。

卫庄醒的时候就看到她。你的头发。它为什么是白色的。她说。你是妖孽。这女人执着银亮的刀。有时候放在他的脖颈,有时候贴着她的手腕。她应该去做剑客,杀手,或者比这些人更懂得贲张的血。平静时她会温柔地梳卫庄的头发。说起她少女时多么快乐,充满光与希冀。而那时候没有他。冷宫里还有宦者,和宫女。佝偻着,而且嶙峋,对视时露出浑默无识的眼睛。他以为这就是世人。除夕夜时他母亲搂着他,安静得仿佛幽闺的处子,她说没有说我恨你,没有说岁岁的平安。韩宫飘起金黄的灯盏炫美的花火,相隔着重重的风雪他也遥遥地望见。这时候他以为就是全部的人间。

 

 

鬼谷子曾经夜卜一卦。盖聂长坐在侧,漉几遍水,爇熟了淡香的茶。今夜天星扶摇。盖聂就曾是他找到的一颗星星。他告诉盖聂,我要到山下去,那里有你的天命。盖聂白天仍做他日常的功课,夜晚在星斗变换的天穹之下练剑,去吻月下的剑光。就这样在八十三天之后,鬼谷子回到了云梦。他站着风尘满面,对盖聂说,他的名字叫做卫庄。盖聂就把打好的柴在一边摞放好,向石磨里多倒了一些麦粒。他又出门去,再回来就见到了卫庄。

此前卫庄并不知道草木苍翠之外堆叠如聚的白称为云色,而人们常说的梦,就是炉火旁暖意的抱拥。这样看来云梦做为他平生的纪年,比起冷宫的缺月更能够定义他的生命和时间。鬼谷子有白色的头发,卫庄便以为他在这世界上一样是结尾也是不变的初生。而盖聂就不一样。他虽然穿白衣服,可是着很浓烈的颜色,从夕阳里走近,如抱着一捧黄金。他后来知道盖聂捧着的是槐花。它小而白色,成串,幽微的香来自烧熟的麦饭;金黄只是将晚的余晕。盖聂走到厨房里去。擦肩的一刹那,卫庄没有抬头,可是按紧了剑;如同他的剑铮鸣不绝,罗缨无风也自低昂。

卫庄是白头发,时髦值很高,想必是王公贵族。盖聂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猜想,像接受自己在一片腥血和朽草里见到鬼谷子一样自然。他在云梦住许多年,早知道师父管捡,而不管养。盖聂翻找了箱笼,他比着几尺白布,想今天见到卫庄的黑衣。染布尚算得他未掌握的技艺;等这件衣服做好他会放到卫庄的房前,敲两下门,既不会等他开门,也无所谓他的拒绝。然后他在水边拾起木头,开始削一把剑,比着自己的佩剑青霜。这是他做的第一把剑,也是第一次想起做一把木剑。他知道鬼谷子选定了他们传承所学,以后去裁定山河的形状。

 

 

云梦边上住着很多的百姓。云梦是楚王浩大的湖泽,当然就是天下的园囿。这山这水日月吞吐风云变灭,云梦泽的人有时候看见一条黑龙腾飞升降,有时候看见日星里隐曜的白龙。人们冬月里找出冬衣拍打棉絮;腊月里点上灯火,在三五月圆的市集上,见到了一黑一白,两个少年。白衣少年盖聂握着钱袋,黑衣的少年牵着马。有时候骑在马上,白衣的少年牵着缰绳。他们见得他和他露出少年的优美姿态,就好像阴与阳一样顺遂和谐。

是以白色的少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过一柱香的时间人们纷纷屏息回想,记得他有白色的鞋尖。黑衣的少年带着斗篷,阴影下压着奇异的银发。黑衣的少年心说他们本不必来,他还记挂白天的比试。盖聂又挑开了他的剑,卫庄寻常地扭过头不去看他;但不寻常的是他见到盖聂在木屋前坐下来削他的木剑,衔着一丝微小的笑意。他不由得丢下剑,既想说师哥我们再比一次;又捏不准更想站在盖聂身前,只是叫他的名字。他怀着这样郁郁的心地走近云梦的烟火里,但是盖聂提起了一袋糯米。他回身望着他,是问卫庄的意见;而卫庄终于像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笑了,他想到可以用腊肉烧除夕夜的焖饭,剩下的米磨水一样的晶亮,十五夜煮成月亮的团圆。

少年们回到山上,分拣了过年的货物,各自睡觉。第二天卫庄走到树下,他的师哥早早地收起晒好的肉,把新的又穿在一起。他斜倚在门口,不愿沾染油腥亦不愿走。从来没有听说过斩星斩月的剑客,还要与炊烟石火为伍。虽然卫庄嫌弃它,或者拿绳子穿腊肉的盖聂;实际也可以说,盖聂把一串串肉挂在阳光下大树的枝头,而他就站在这些绳与线的中间。肉还有新的腥气、晶莹的鲜红,挡住了他想一探究竟的嘴唇。他在断崖枯水的石边独坐许久,终于百无聊赖的卷起袖管,拿起窖藏的白菜细细切丝,手起刀落是缀满露珠的绿色,清鲜得已像是季春;他还帮盖聂捡煮腊八粥大大小小的豆子,再看师哥又分成红色和绿色,扁和圆形,自觉已尽了鬼谷传人的一片心。

 

 

上古的天明净开阔,四季比以往更长。今时的人不得望见,也就无法想象。少年在碧水里试剑,杀意随水蜿蜒到下游,流出一种洗炼的红。云梦山映衬浩渺湖水,清澈如同深翠的玉碧;剑影倒映湖面波心,日月的照耀里光灿如霞。水边捣衣的女郎也惊讶,她们向云梦无穷的光线里望去,有时候看到龙。

乌云渐渐地涌,露出漆黑的一边。然后银光一闪,天地间下起了雨。少年们躲进荷叶的伞盖,卫庄擎着叶子,不经意微微地向盖聂偏了偏。他眼睫上覆满了湿漉漉的水意,略微凑近了盖聂,看他依稀颜色;再看还是朦胧。盖聂于是问他,你受伤了?他调动起医术上的知识,摸摸额头,进一步判断说,发烧了么。没有。卫庄倏地远离他。后来鬼谷的厅堂里插一支枯干的荷叶,别有意趣地撷在瓶中。

这样从夏到秋天,云梦泽的湖泽一夜间落满了花。而剑影却愈快,而更精妙;深秋的落叶在风里剪成了枯黄的蝴蝶。七国最好的画师这时候路过云梦,见山石上对影舞剑,那光亮可以照见天地的纤毫。四十年后一切都不在了,在汉宫里他揽袖洗手焚香研墨,青纱的幔帐无风自动,宫人屏息退却;他这才画起了它。

 

 

云梦的四季就这样倏忽而过。鬼谷子以洪荒的吞吐为纪,上古一棵树可八千岁的枯荣;盖聂的一天如同永世,而永世不过是他寻常的朝暮。卫庄从不向他们问起时间,而从没有忘记过计量时间。如果以七国的礼法来算,他在鬼谷已经三年。冬岁里他又一次接住盖聂剑上飞来的雪花,明了时间将要到他们初见的季春。他期待与盖聂的比试,非但是胜利与宰执天下的权力;盖聂虽像平时一样读书,习剑,操持一切,偶尔的皱眉与气息的焦躁却让他如饮醇醪。盖聂不属于人间。生来不是。尽管他穿着布衣。他过去不相信,是因为他没有见过世人。怎么才能在这样的人生命里留下痕迹,让他哭泣、悔恨、焦劳、枯渴。我们只是有死的凡人,徒劳地仰望而兴叹。而卫庄是不朽。他佩传世的剑,拂袖是漆黑的杀意,挥剑是联翩的雨血。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他握着师哥的木剑,而盖聂在这把剑磨损剥落之前,正给他做新的木剑。他也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人这样享受过盖聂的照顾,他还是在他所渴慕的一切中最接近人间。

他想的是盖聂。而盖聂想的是鬼谷子。他想鬼谷子不生也不灭,像天地一样老。他为什么要收徒弟,为什么制定这样的规则。纵横家谋算人心阴阳命理,天下都是他们的纹枰。这样的决斗真的有意义吗?如果是的话,他过去的师兄们为什么折戟沉沙。如果意义必须以杀伐来证明,它所构筑的理想是否足以推行世间又如何确知。他从住在云梦的第一天起就知晓鬼谷子的规则,但越是接近这一天越抗拒,无论是为弟子的恭顺,还是履行一种无望的规则。

他为卫庄做好最后一柄木剑,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木头,而人却期望它的锋芒。它的折断和朽钝都是可以预知的事,他从生下来就了解和怜悯人世间。他知道卫庄一定会很难过。人生有永恒不破的梦想是多么难,而他也在做这件事。这样说,看到卫庄,他心里也很敬佩他。也暗暗地很高兴。

盖聂记得他的头发并不是全白的。初见的时候彼此的面容沉坠在夕阳里,槐花透出晚熟的晕黄;他第一次挑断卫庄的剑尖,记得他碎发张扬,眉眼雪亮。白发并非常人以为的衰老,而是一种浸透。是练剑的时候,他凝神捕捉风的韵律;还有睡觉之前,睁着眼金,听窗外竹梢风动的雪花。卫庄听到了胜利,像天地四时所以化育生成那般确定的筹谋和计策,还有他虽未承认却不可能摆脱的,永续的孤独。于是盖聂离开了,既没有告诉鬼谷子,更没有看卫庄。

 

 

试剑的那一天卫庄仍然在等他。鬼谷子也许惊讶,但他早就料想到盖聂不会回返的结局;所以仍端坐在长日与永夜,不过是在看他另一个徒弟。而卫庄仍站在剑台。他发现鬼谷丰隆的颜色并不是恒长,云梦的春天也因此零落草莽。终于白日将晚时他走向山崖,云梦雾气迷茫的湖水,吞吐着浩渺的时间。他知道盖聂曾在此遥望人间。雾里盖聂仿佛是完全的白色,他想要俯身看向未来,湖水照不出任何未来的面容;然后他嘲笑盖聂只会在这里看到过去。我们在这里太久了。盖聂回答。我们的师父蔽于人心谋算,而不知天。他还想说什么,雾色打湿了彼此的衣襟。盖聂对他说,我的国家就这样走向了衰亡。

不过数年传说韩国破灭了,新郑的亡魂翻沸在烈焰里,聚散如同月下的流沙。十年之后他听见盖聂的行迹,人们说他不再是凡俗的世人。如果再过十年,这世上有数不清的读书人,扛锄犁的农夫,提着剑的豪侠。故地也许春回,再没有人知道他。而少年的卫庄还在云梦鬼谷,他的白发浸透了夕阳,而时光还未浸透了他。他重又握紧了剑,剑光如滂沱的云气,还未照见湖水的纹光。我会再等他,他告诉鬼谷子。他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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