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

单 性转


白天时他是男子。木屐的敲击声响过廊庑,清雪遮掩下是一条发光的尘寰。人们像是野人追逐云外水间偶然栖迟的鹤,目光起伏随它颈间云聚的鹤翎。这实在无关现实的仪表。相王只是走过来。千百年来,圣人如此地行步,野人也是走路。他们颂赞他如颂赞希望。桓温在他的经过时,不容自主地,侧过了头。夤夜相王细步而来,流水潺潺,如鹤羽细响。

夜晚时她是公主。在灯光下展现出妖妄的鹤形,额间绘赤红的朱砂。她比白日里更端严,而柔婉,俯就过来,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他只能说,我何由见到公主。我从他们眼睛里看见,他们看向我,翕动着嘴唇。他们都说,我像我的哥哥。我哥哥死去了。那时候他很年轻。公主说。他知道我的秘密。

公主先摘下冠,后取下挽发的长簪。妇人之所以着丈夫的衣饰,无非是想望她本不能也无法攫取的权力。此时桓温一直无法直白地看她。她喜欢给他猜谜语。她玉白色的面容像满月,更像一张谜面,你告诉我,圣人和君王是相同的吗?那,我和政治呢?政治是阴性的,就如同他所钟爱的戎马是勇毅和刚强。桓温终于能拥住她。她是一种政治。而政治灌注了女性的形体,容貌,心肠。桓温闭上眼,一瞬。想到无尽的云,无数的马,他云聚而飞散的梦想。然后他睁眼,公主穿单衣素襦,在月下端坐着似乎是笑他。他如同他用霜用雪洗过长剑那样,用火和光亮的眼去看她。

他此后未再见到公主。但离京路遥的梦里,千里奔赴的路上,比起建康的纷乱的人的笑靥,好像更容易见到她。他看到公主手执权杖。那之后女性与权力融合,晋如纸薄的光环终于在日月的交照里无以复加。人们说他把她变成了皇帝,变成了傀儡。而这常是等同的,连人们都开始祝福他。人生到此,他觉得自己该老了,可疲惫的雄心不会做梦,衰朽的梦想更触不到他曾拥紧的月光。我想你还不老,公主说。我和死是相同的。我还会再见你,一直到你的死去。她把十二旒的华冠放在桓温的怀中。他醒时空无一物,时常觉得襟抱空空。

桓温开始大胆地做一些事情。也许他从来很大胆,只是少了梦的喻示如此昭明。他那时在姑孰,离京未远,也不那么近。像千年之前误入异域的臣子,在天子的问询里回望家邦。他总是能再向前,晋的故事已书末尾,而不是依依回望,仿佛见到她欲言又止的,微微苍白色的脸。她更频繁在梦里出现,偶尔哀鸣鹤唳,落羽化作磊落白石。他一夜都听见帐外潺潺的清溪。他有时候亢奋,有时候感到气馁,有时回应她。一时公主问他为何不来。她娥眉一笑,这是他熟悉的她的笑,好像他如轻雪如鸿毛。桓温答道,我自然是下臣。公主道,你是汗漫的风,是江上的流光。是我的剑,是我的戟。她停下来,吹散睫上的白雪,用她沾满砂糖的嘴唇去亲吻权杖。这时候桓温终于吻了她。

但是公主握不到她的剑,她的戟。公主坐在宫殿里,她的手大概只伸到建康的城墙。她在仲春时节放飞一只鹤,大概知道此生再无法见它飞回到云表。她梦见鹤飞到了江北。第二次夜梦,鹤飞到了日边。多年前她走在建康的大道,两岸是绿柳的浓荫。桓温在蒲苇之后,对他的掾属,对世上人,似不关心道,你有没有见过相王。那时她浑不记得他。晋室的臣子列满长路,他们的叹息声里有摇落的她的影,像彤云像烟霞。真正的爱情只是权力。他们愿意期待她,正期待她,且只能期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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