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人 01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杜乂有一天觉得,他是为卫玠生长到这世界上的。他心里知道,卫玠是为了天地的哲理长到这世上的,这一点他与卫玠相似,或者说,为了世人的需要而生长。但这是君主制的时代,他想,我们怎么能说我们是工具。凡人的美丽是神明圣哲的再现,庄子并没有写政治,但姑射山上玉雪秀澈的神人一定是一种政治。

他看看卫玠,叔宝啊,卫玠他多么好。他叫叫卫玠的名字,叔宝,你多么好。这时候卫玠到了,在他身边。卫玠不笑,也不曾哭,乌黑的发,白色的皮肤。他神情无喜怒无哀乐,因为道在人间的表征,至简至真,舍弃一切繁冗的流露。杜乂牵着他,领着他,有时候他埋进卫玠无穷无尽的长发,知道他被默许吸吮天阶的流光。人们从二人前过,纷纷地回头向杜乂,询问卫玠那双眼睛,是否有一瞬、一时地看见他。他看见你了,看见我们的洛阳。杜乂笑着说,然后给他自己与卫玠买了糖,带他去看繁华的星夜,楼上的月亮。

 

后来天下大乱,中古的圣城洛阳——如同罗马巴比伦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etc.——那样真切而实在地陨落了,美少年们堕入一场逃亡的游戏。他与卫玠早就散了,从来未有谁,约定曾彼此属于。

杜乂骑着发光的白马,如激风流水一样越过板荡的舆图。他是美人,逃亡间也是众人的月亮。他们在泥涂的坎坷里苦死而哀哭,纷纷说曾抬头看,杜乂朝游北海暮至苍梧,间关的行路轻易如雪下折竹。

 

王与陆与谢与庾他们纳罕着迎接他,总是做出温柔的情态,好像他们曾在江北早早地相遇,洛下相逢,一面都尽。你知道——卫玠在哪里?他们总是不相信,卫玠会平凡的腐烂,无声地死去。杜乂总是同样温恬地笑笑,他已长大,知道什么是新朝的、江左的美丽。

江左的年轻人耸动于杜乂之美,几次雪下稀漏,遥远地睇他毫无转移。终于杜乂靠近他。你的怀中所盛何物?少年大胆问他。杜乂不是答心、性,命与玄理。这是,他说,卫玠的骨头。

 

他在旅途的终点终于找到卫玠,但是卫玠没有对他说话,也没有认出他。杜乂沉默地靠近卫玠,他无比地平静,但后来垂死时辗转地想,他盛年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卫玠的死去。眼泪,鲜血,心脏,不知道要吐出什么,才能倾尽灵魂里无穷无尽的虚空。

世界上最后也最原初的美丽,留给世人或者杜乂,不过是他如同初生般的迷惘。

他把唇贴在卫玠的耳廓。他知道卫玠要死了,他的一生那么苍白那么虚无。他,杜乂,字弘理,在中朝出自征南将军杜预的门庭,后来是成恭皇后的父亲。卫玠也有一个祖父,也有一个父亲。可是他二十七岁时死去了,再也不会到达南方。所以,叔宝。杜乂轻轻,轻轻地说,我会把你的骨头带到南方去。

 

也许卫玠不那么高兴吧?他早已听不见。可是,他想,我真的很高兴。

他长久地睡去,对着寒瑟清澄的天,天下朗落的流星。他知道他还活着,不会死去。

四十三天后,他在大江的风吹里转醒。

怀中抱着一把温暖的骨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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