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

劫灰飞尽古今平。


帝王要铸一把剑。我要铸的是一把天子之剑。他说。它要用来劈开前人历史的碑刻和坟冢,使浮云与落日振袖长诀。像草木的分脉一样切开人心的欲望,让梦想如同万古的江河永不停息。

铸剑师挥开衣袖,牵起一片巫阳的云彩,从东夷的故址找到蚩尤所遗的黄金和丹砂。他走到函谷关,在秦军阵前找到十万如龙的红马,将它们震悚的喘息淬炼在金石星火之间。他一路向北而行,又琢磨上一粒又一粒燕山的雪花。就这样在三十年里,帝王再没有见到他。


终于在三年之后,铸剑师走进咸阳宫。烛火仓皇地变幻着一刹,似乎是为这剑气所慑,繁星从天上落下来,书案青简上六国的故地都砸出星陨的凹坑。夜光如花的汁液一样,在斗室里寂静流淌。


帝王触摸这把剑。他带有一种梦境般的感慨说,这正是我的剑。他捧起这柄剑,好像欲饮唇吻的美酒。它是由我的绝望所铸成。我每一次回顾我的童年,在邯郸城外的云气中照见我自己的脸。看见日光如同敲碎的玻璃一样割破云梦湖泽,然后蒸腾的雾气淹没大梁的城墙。然后我坐在无风的宫殿里,穿戴玄黑的衣裳。我看到我自己,如同看到一面鲜洁的铜镜。

他挥舞着长剑。这剑非常锋利,可以斩下一切不忠诚的头颅,几乎也可以剜下惊鲵和蛟龙。剑色如虹,大片大片的芙蓉和牡丹像湛湛的花纹在剑身上敷染而点头。山河岁月都为他俯首而低眉。海上寻仙的楼船这时经过传说的三山,方士们遥望秦王的方向而稽首。


帝王露出叹息般的眼光,几乎抚摸剑锋上含霜的秋水。它让我想起。他说。让我想起在赵国的时候。又想起水倒灌在大梁的城池。我十三岁的时候坐在咸阳,若干年后人们在这座宫殿里,为我置酒行觞。它的光芒像他章纹上的日月,帝王几乎怀疑,他在骊山修通天的街衢,凭此也能扶摇而上,诛神明的威仪。

我听说你有一柄剑。帝王想起三十年前,铸剑师说,我可以为大王铸剑。铸剑师曾解下他的佩剑。那剑仿佛是一柄晃动的莲花,又像是首山的荒草。他想起那样的剑,寒声照夜,精光不死,几乎像是来自龙的骨骼。


铸剑师说,我确实有一把剑。光亮如同合浦的明珠,剑身装饰着蓝玉和犀首。霜刃无匹,可扫妖氛。有一年我走近芜秽的苍山,追着西沉的落日,第一次知道我有更神秘也更沉重的命运。有一年我走到洛阳,在高台上看到浮云间金色的凤凰,也看见我的坟冢在不远的城市外打开。我确实见过华美的宫殿。它们在渭水和漳河的冲刷中侵蚀倒塌。我也见过云梦八百里的山泽水色,日月在人浮动的视线里浩渺吞吐。我铸过剑,每一柄都是我全新的爱人。然后我走到咸阳,听到人们唱六国的诗。


是么。他们唱什么?帝王不觉得凑近了他,几乎嘬着唇齿发出气音。

铸剑师说,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皇帝想要他为他铸剑。铸天子的剑,铸绝望的剑。铸银白的剑,漆黑的剑。皇帝并不需要剑与铸剑的爱情,但他每次凝望剑上流转的波纹水光,都如在望他的深渊。这时他看清了铸剑师。

铸剑师穿着黑色的袍服。他的剑缠绕在荆棘里,玫瑰像鲜血一样流淌。他认出铸剑师并不属于他的时间。这时对方就像朝露芳霭一样消失,只留下剑上盈动的光泽,如隐曜的鱼在尘雾的水色里倏忽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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