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

我真讨厌啊!现在看去年写的东西,竟然还是很喜欢。再看前年写的东西,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还是很喜欢。看第一年写的东西,慨叹我曾经葱茏而热情,那种细弱和残缺也很可喜爱。但也可能因为这样,今天我还在这里举杯,为您,为春天。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柏舟第一

“是他把火带到了人间。”


是的,是您。

我知道您有您的少年,您说起他,就像朝霞一样美丽,像不朽的明月一样芬芳。您说时,那种爱与希冀使您镀上了霞光。每当路过一朵苍白玫瑰,一粒葡萄的纯青,我都想那是不是你。古时候人们以燕子和红豆传递的相思,萧绎曾经把流光的符文写在荷心里,白居易江州的月下,他长久看一个人,而这个人并不会来。杜甫在夔州的落日想念北斗星指向的京华时,对着舟前的藤萝,这一支芦荻花。他从此就会吹奏人们的远方。这都是诗人们说的,永恒的诗会给绿叶以长青的夏,会给我们每一次的相遇沾染落日的金光。每一段时间都是天星化作流水,每一个逝去的人都给我们长存的生命。当我认出了花、果和它的酿造,与郁金的酒匆匆而过时,我想我是不是嗅到了灵魂的夕香。

我觉得我行将枯木,走在长安堂皇的大道,洛阳的王侯的邸宅。我的心是灰烬,寒冰和石头。眼睛像死者的灰翳。我再也寻不见我的马,它在乱离中流失,额前沾染人类常有的衰朽的新绿。星星如果确定是由冰块做的,就像每一把这段的剑,都曾经是美人的骨头。我会走近下一个街房,另一座颓圮的屋墙。四壁映着烛火,炉上正煮旅葵。我会说我是为了寻找你。很高兴遇见你。谢谢你。我愿像奥德修斯去拥抱着珀涅罗珀一样告诉你,一切都刚刚开始。十年,二十年。在战争,在海上。然后我吻别你,就好像俄耳甫斯走到冥府,死亡的灰纱下,他认出他的新娘。

陌生的朋友我希望你像黄金和玫瑰一样


 

相比起来,杜甫真的是幽晦的日色。

月亮显得清一些,亮一些,萧索一些,圆满一些,飘逸动摇,清光圆满不破,细枝桂影婆娑。

他的神话是掰开了残朽的雪嚼碎的渣滓,永昼阴晦飘摇,酒浆的甜美已经离去。

那个采莲曲白苎歌里的女子,发初覆额,门前折花。她是有吴地的水泽,越国,越国那样的眼波。可她是游魂,是血污,我看她真正的美丽是安详的老去,蔡女弹破琴弦,西施化成溪水里的白鱼,卢家的少妇还等待她的新郎。文君的鬓影也不免染白,哪能顾离别书里明镜朱弦。十几年汗漫动荡顿挫流离的长安,再回首看,长安的月盘。

杜也曾经御过那辆神明的马车。不过彼时天空不见发光的行迹,只有折断了苇管的余灰。他把火带到了人间。

盗火者


我与我推,不能一起饮酒。我会想在速食面店里,对面隔座是他,中间是一碗胡辣汤(从来没喝过)。我干涩的语气像枯枝的冬天,您大概已经完全死了吧?你难道是真正地活着么。对话结束。我们这时候在阴阳两界,而手中有不死的酒浆。金赤的游离的光点,泡沫浮泛的金杯,琥珀色,是折射的期待与希冀,打在我们白纸一般的围墙。古代是绿,是清澄,是铜底和尘泥。扬一饮就尽,浅酌也别有微醺的滋味。然后?然后啊,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不死之酒


小臣未能如愿抵留京中,此后辗转沦谪,不知他是否有谪仙的故事,碧瓦细雨,上清沦谪,萼绿华来,杜兰香去。他有时候优游在南国的山色里,听歌女说绝岩古道的秘辛。他不过是在细雨里镌刻一时的雪色光芒,连绵的青史里衣冠折旧了一茬又一茬。多年后的一天,边远的小城也联翩结彩,圣朝在沐浴节日的光辉里。圣驾终于来到这里。旧时的皇帝已经凌云仙去。新的天子煦煦地致问,称说他的清行和美德。他流出的眼泪是白色,面庞犹清澈无暇。他深深低下头,匍匐着回复说。我这样汲汲地生长,不过是有朝一日能触到您圣明的衣边。

小臣偶然抬头时,看到了帝王的眼睛。


诔这时候已经不同于南朝的问题,有这样别致的开头。惟太平不易之元,无可奈何之日。无可奈何,听上去有飘荡的美感,宛若花的摇落一样。为什么无可奈何会用来说花的落去呢?又在这里作为哀诔的开头?至于太平不易的时节——诔的文体当然多是套话,可是:我们的世界不可撼动,无法摇落。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还是会有细弱的想念。

飘零天涯的花 02


这是,何等可笑啊——我那时以为,人生不过是煮一壶酒,竟日地竟日地优游。然后我思考那些甜蜜的沉痛的哀伤,那些成年人所嗤作为赋新词的,柳絮一般优柔的愁绪。那时候我最喜欢红楼梦,此生再没有一个时刻,有资格说喜欢它。

这就是未解忆长安啊,可谁能回得去呢?

可是我怎样地不甘心,又怎样地想回去。这都是苦死的祷告,那个背叛了日光的囚徒。

菊花插满头


很快就会冷下去,牧马和群羊也停消息。在封冻的泥土上什么都难找,地底下在纸箱层层叠叠里拨开,番茄是红色的,圆的,沉甸甸。吸吮一口,汁液有酢浆草的酸。白日很短,此时已近黑暗。夜很长。昏黑的长夜,能看清只有淤积的炊烟。

草原上


冬天是有冬天的况味,这时候试图完全地向我展露出来了。一千多年前在江左的可怜人,芦花入席时敞着衣襟,恐还得说一句快哉此风。杜乂是美的,黑的瞳仁,黑的头发。人们在雪下愈显得他美,才不知道美人如何地想,他的朋友卫玠,大约是不耐江左的寒冷而死去的。相王大概不会觉得冷吧,他在华林园呼吸一口气,肺腑之间都遍生哀凉。所以他是天生的玉,这就是湛若神君。写到这里感觉到暖和,暖和的人不能唱哀伤的歌。但无疑我快乐了一些。秋花惨淡秋草黄,只不过秋天总可谓很凄凉。

美人娟娟隔秋水


当阿尔戈的英雄扬帆起航,忒萨利亚的王子,骑着马从城门姗姗来迟。彼时伊阿宋正年少,他的风流美名四处传扬。

伊阿宋,英雄和背叛者,赫拉的宠儿,虚无和迟暮的国王。电光倏忽明灭,白雾苍白地起,终于看清他前妻的一片衣角。那根注定的船桅木头落下来。阿尔戈号垂下长帆,萦绕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寂寞如泣。

伊阿宋正年少,他的风流美名四处传扬。


在本书的第六卷,流浪的国王路过法伊阿基亚人的城市,语于白臂膀的娜乌茜卡:神明会给你最好的一切。给你一个男人的女人,一个女子的丈夫,一幢心尖上虬节的城堡,一座孤独的海边的房居。一切的人都获得此与彼的协和,人间最好,最可贵的恩赏。此时他走进与旧日妻子的婚房。新婚的甜酒已经凋敝。架上的花变得苦涩,蜘蛛也不会再吻它的猎物;露水从时间的掌纹里消失。女仆们说,十二个女仆,我们皆已死去,以故无所不知。

伊萨基的王


人们都老了。再也没有那样的心地,对着新亭也无法哭泣。人们这样,登上了江中的孤屿。远望可以当悲,这是亘古的意思。此刻远望,正当哭泣。

衰老长在每一个人的掌纹里,长在脆弱的骨的指节,像刀刃一样薄的叹息。流布在皮肤上的汗液里,心血沥干的淋漓里。前代的人,驱赶着马追着沧海挥着槊扬着戟,想要挥手去握住太阳,太阳却早已逝去。

人会在世界里翻覆。愤切,哀楚,歌哭。而人觉到衰朽的那一刹那,正是,大不如前洒泪时。

大不如前洒泪时


据墓志铭说,这位亡兄年轻的时候也读杜甫,后来读陶渊明。在他定义了陶渊明的后一千年里,渊明恬淡守志,耕读自业,不愿在义熙年间加餐。义熙元年诗人倦然挂归,自叹误落尘网已数十年。此时距离曹孟德的旌旗蔽空舳舻千里,凭栏下视,他眼前的江水流了一百九十七年。赤壁的畅游虽然快乐,饮酒食鱼,也自有访古的清寂。距离赤壁的畅游许多年后,晓月长河,大江流沙。背山的石头翻到就山的一面去,春水依旧地流。水流石转,没有什么不可以消磨。江流石不转,只是一句古时的笑谈。

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汉广第二

“那时候我还不很懂得,人生注定是一场空无。”


少年从佛塔下过,抱琴的女郎抬起头。少年说,我在一百年前见过你。女郎说,我是人心的幻梦,是一些消殒的想望。她的眉心有一株莲花。少年又说,我见到你是在古代的战场。他们隔着淝水,少年御风凌云,女郎抱琴长望。彼此俱是长生的仙骨,人间兵声不过是浅滩浮末的河流。少年自小入道,早无世情。血蜿蜒到少女的裙下,她仍伫立,而少年循着血迹一直到水流的尽头。淝水会流向巢湖,而巢湖终究向海。他的族人们回到辽东的故地,迎着苍茫日落柱杖哀歌。粼粼的细水下,他隐隐见折堕的红缨。

少年与少女


 

鬼谷子曾经夜卜一卦。盖聂长坐在侧,漉几遍水,爇熟了淡香的茶。今夜天星扶摇。盖聂就曾是他找到的一颗星星。他告诉盖聂,我要到山下去,那里有你的天命。盖聂白天仍做他日常的功课,夜晚在星斗变换的天穹之下练剑,去吻月下的剑光。就这样在八十三天之后,鬼谷子回到了云梦。他站着风尘满面,对盖聂说,他的名字叫做卫庄。盖聂就把打好的柴在一边摞放好,向石磨里多倒了一些麦粒。他又出门去,再回来就见到了卫庄。

不过数年传说韩国破灭了,新郑的亡魂翻沸在烈焰里,聚散如同月下的流沙。十年之后他听见盖聂的行迹,人们说他不再是凡俗的世人。如果再过十年,这世上有数不清的读书人,扛锄犁的农夫,提着剑的豪侠。故地也许春回,再没有人知道他。而少年的卫庄还在云梦鬼谷,他的白发浸透了夕阳,而时光还未浸透了他。他重又握紧了剑,剑光如滂沱的云气,还未照见湖水的纹光。我会再等他,他告诉鬼谷子。他一定会回来。

蒹葭


 

钟会有一次变装来到王弼的身边。他好像变成了王弼,坐在他的位置,说着他细弱玄奥的话,皮肤在空气里是行散后融化的热度,脸上带着王弼苍白的可爱的神情。那当然是倨傲的,而钟会的生命里,从来未真正消化过倨傲这个字眼。意态是流动的,而言语随风散。他走在天空里。下视尘寰,尘寰是玲珑精巧的微缩模型。陆地的一边是海,一边是崇山关隘。除此之外叫做洛阳。洛阳人眉目狰狞地站起来,在奇诡的微笑里死去。他们在魂梦里都获得一种凄寂的宁静。他觉得衣袍猎猎,那些百年里的时间,江山无限,清风过眼。

王弼冷漠地看到他,没有乌黑的眼珠,没有含情的瞳。麈尾摇了几下,他陡然飞起来。王弼是一具寂静的骨殖,他是罅隙里小小的飞虫。

清霜


 

他们相遇的时候天地都足够的老,美人都销声死尽,宝剑生锈草木隳颓。可他还是会牵着王弼的手说,辅嗣,我们到世界的尽头去。去大绿海,长满草的亚洲,漆黑的哈图沙。可是四海以星辰日月为纪,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呢。我能到哪里去呢?

钟会的剑摔在地上。他知道它事实上折断了,就好像一个国家的倾颓那样无声无息。他询问身边的姜维。钟会说,将军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表面上锁着眉头,意思却很舒张。就好像汉淮阴侯去询问蒯通的意见,他表白说,自从淮南的变乱以来,我还从没有失算过。事情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我将要到哪里去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谁家子 02


 

他们骑在马上,夜风很冷,萧瑟的四野吐息呼啸。他觉得心和眼那么温热,眉睫下生起了蓬蓬的白烟。他们曾经贴近,知晓他环扣的腰,碧蓝的眼睛。杜乂从来没有见过玄理烧化的样子,它那么轻易,而如此应当。

卫玠这样地消失不见,留下光明璀璨的宝石。光华宛转,好像日月的光华。我想玄理就是世界上的宝石,我们用来解释世界的,最终会灼伤我们。这是天授之物。杜乂去摸那块宝石,不自觉地把人的肌体都烧毁。

中州还在动荡。但我想洛阳都不存在了,人类的纪元可以视作已逝去。新生的人走到新的闸门里,闭锁进人类文字和技艺的孑遗。而杜乂不是这样。他从来没有想到去山林和仙境,也不愿在人间。海边的人们说见过他,尘土里面的人说他曾经过。他是灰袍,白发。

后来人的故事一层一层叠加。杜乂美,放逐;知名,又在万物里隐默。他只是在晋的大地上,在星夜里,月光下弹琴。

Alamanyar


 

我在地下铁里看到来往的人潮。我是不可能有自由了;这时候我觉得,自尊比什么都重要。出来的时候夕阳西堕,浮云万里,明净的粉色让人突然也想起我是留在此地,而云会吹到吴会了。它那么快,在千丈万丈的高空。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人只能永远地想,他在高台上举起酒觞,凭虚御风的时候。直到我们都消亡于人海。

关河累年


 

蛇与玫瑰原本是同样的东西。至少在美学上具有等价的意义。碧色鳞片的蛇,与全然的玫瑰。蛇觊觎着玫瑰。玫瑰的花瓣的分型,芳香的离散,仰承的颈项的弧度,累垂的扶疏的刺。蛇环绕着玫瑰,用漆黑的眼睛撕裂它,用细尾交缠玫瑰的叶脉。密垂的叶的深处是玫瑰的秘密,情人的私语,背叛的血刃,一个曾经掌握着永恒的幽魂的孤独。蛇先爱上是玫瑰的刺。

在雨夜里,在阴沉的人用谎言和私欲构筑的心扉的密室里,蛇与玫瑰相爱了。蛇从腹腔吐出幽绿的毒液,烙在玫瑰的颊上烧灼的符文,用毒牙吮开玫瑰深锁的花房。蛇一直是蛇,玫瑰永远是玫瑰。无凭地开而自顾自谢了,玫瑰仍是是玫瑰。被亲吻,咬啮,占有,撕毁,玫瑰依然是玫瑰。人也是一样。白色的蛇,与黑发的玫瑰。

蛇与玫瑰


当然铡刀是不会落下来的。铡刀如果落下,你为死而表演的那种夸张和虚浮就萎落凋谢,再也没有可以被哂笑的浑蒙而绽放的光华。我们是这样,在死的前夜才歌哭死的哀苦。然后是遇赦放还。犯法当然是该杀的,人家肯赦你,那是多么好,多么浩荡。权力可以让我们像蝼蚁一样匍匐又张扬。

春思赋


 

他真是拼尽全力去吻他。吻他眉心,吻他的嘴角。十二岁时他怎么敢这样亲他。他还不懂,他们都那么小。十五岁时他见到他,他像是日光下徘徊的幽魂,醉死在他银色的长锋上,只有鼻子还活着,嗅他颈间如细雪一样的浮香。十七岁他们在生死的刀头。十九岁他独自远走。而现在,他隔着浴室的玻璃门里看他。他长着红色的眼睛,像玉一样像累累的白石明媚地流转。天地的水一重一重滴下。他褪下浴衣,长而直的腿,柔垂的头发。而他紧贴他,他任凭他。旧日的芜秽像尘网一样布满他们的大河,执手的起伏间有越不过的山海。他埋在他颈间,落泪地想他年少的形影。那些岁月颤抖又飘忽。手和手触碰的界限那么大,人在天地间又是何等的渺小。他觉得再也无法叫出他的名字,然后像小时候一样叫他的名字。苍蓝的浴衣像云一样萎谢了,他觉得他能拼凑他的凋零,只要足够地靠近他。他是我的良人,像梁间的燕子一样无情,像热气腾腾的晚祷的灯辉。

大雾


那时候我喜欢驹子。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而今天却骤然理解了全部。到底是那一种好呢?行年渐长的理解,还是那种朦胧的云霞冲破黎明那样寂静而喷薄的喜欢。我看到叶子冷淡,而止不住地受到吸引;我看到驹子。一切都是徒劳的,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但是我没有到八十岁,我为什么会懂得。我看到她读书,弹琴。搀扶着一个孱弱的注定死的男人,在脸上涂苍白的粉。她好像做了什么事情,好像怀有什么梦,好像……

人实在是不忍心回想。

雪国


他害怕他。这其实是由于爱。也就是,怨恨他。这一秒觉得完全能将他掌握,但很快,他垂下头,埋入他的肩胛。他全部的命运都在他掌纹中。贴合的时候像陌生人,像十几岁的旧时光。他用亲吻将旧日的友情瓦解。一一地好像孤绝的行客,吻到他们的合掌,吻到隔岸的盟誓。它嵬然如昨,闪闪发光。这多可怕啊,他想。在一个屏息里分神。我掌握着他。我在此刻掌握着他。更可怕是,我觉得真好。他们在谷底,在月下,在凝绿的草窠,在千树万树深秋木叶的微脱。曾经的人和曾经的他们,一生都在此别过。然后一赴绝国。古代的人伏恨而死,不论是谁,不论何曾相爱。他曾以为他们也是这因果的轮转,不过是人世的寻常。

河岸


闲窗久睡的小绿,阶前颓唐的新绿。然后是深绿浅绿骤然的绿,像骨脉的枝芽一样细细脉脉的绿。他想起她柔顺的眼睛。她在狰狞的云气中飘摇高举,缠缚一只久困的、将死于水的蛟龙。他们在虬结的骨架上躺卧,他知道她会等他变成白骨。她从衣裾上抠下陆离的绿,用一把小刀隔开他的手臂,绿色的粉绿色的尘埃绿色的胡儿的眼睛。像怀妊一样他抬起手臂,自创口挤出脓绿的血。她透明得发白,我们的神会自这里诞生。她的发背过梳去,是摇绿的白水,一夜的绿帆。他的尾骨覆满幽绿的鳞,蛇露出柔软的肚腹,骨架上长出青蛇。她在他手心里抽出嫩色的苗,是春绿的桑梓,人们眨闪着凝绿的太阳。一切都愀然地凄寂了,赵王苦绿的纹章,吴水影绿的鸟,女人的愁绿的秋眉。那个权力的女神哀艳地端坐在秦宫的一侧,帝衣上淌着荆卿的血。

绿




坐视带长,转看腰细。

燕燕第三

“夫星辰日月,四海为纪,这样的世界里,女人要逃到哪里去呢。”


这段故事的结尾大概是:很多很多年后,胡小姐站在迷宫的尽头对左小姐说,我们一起跑吧。一路向南穿过赤道抵达南极再转向北到达阿拉斯加欣赏美丽的极光,然后乘坐火箭驶入太空开始全新的历程。洛阳是诡谲的城,世事是一个更大的迷宫。墙外略过血液和尸体,哭泣声和怒吼声在眼前飞溅。那些亡魂徘徊四顾,它们诉说青春,诉说美丽,诉说她们在宫墙外遗落的父母,卷入浊流的乱世无处抽身的兄长。左小姐秉性柔弱,而多思绪,受到那些死亡的诱惑,觉得自己也要变成无力的枯木,抽搐的灵魂,在泥涂里间关泣血,永远等不到生命的激流。胡小姐搂紧了她。

胡小姐与左小姐


 

所谓的力量也就是说,一个女人,一个生而被目为卑顺的女人,在她永远不能如男性般被期许的一生里,如何表现出自己独立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想法为自己而争取。也许这从未成功或如同从山阻隔,但她至少要有那一刻,表露出她自己。我听说晋武帝的杨皇后,即使将死在皇帝的膝上,还念念为自己所希求的而争取。再近一些有曹植的妻子崔氏,穿美丽的衣服,被认为违制而赐死。世语说这叫做“植妻衣绣”。我以为她当然可怜,更分外地使人爱惜。曹操的女儿曹节,嫁给汉献帝做皇后,曹丕代汉后遣使索要玉玺。皇后便将玉玺摔在地上,说她哥哥的国度不会得到上天的庇佑。刘协的前妻伏皇后,兴平二年陪小皇帝间关跋涉渡过黄河,后来因为写信给父亲指责曹操的恶行而被废杀。再往前,少帝刘辩的妃子唐姬,少帝被杀时跟她饮酒作歌以诀,她回到故乡颍川,坚持说不肯改嫁。他们的诀别写在《汉唐姬饮酒歌》里:蛾眉自觉长,颈粉谁怜白。妾身昼团团,君魂夜寂寂。

我喜欢的女孩子


 

美丽的凤鸟作为一种首饰,戴在不同的人的头上,大概也肖似人类的命运。迎春虽然有累金的凤鸟,你却觉得她是不戴凤鸟的,她至多是簪花,素馨和茉莉;也许也不簪花。有的人即便不说她装饰形容,你眼前随意浮出她乌黑的油鬓,也有颤巍巍的华光。

飘零天涯的花 01


 

比喻当然都是蹩脚的,这个故事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阿基里斯的担忧。

我觉得如水的兵声,煊赫的日光,阿开亚人的船,特洛伊的不朽的城墙,战争、死亡和竞技,一切如烈火烧过;而阿基里斯的担忧是如此轻柔如此折叠,如同水岸上飘浮的苇花。

这是对命运的自察。

我想他每一次翻开妆台上干涸的蔻丹,都会记得崔氏的血流下来。

崔氏


 

羊姬少有美誉。人们常看她往来的车驾,彼此交接说,羊姬大约是要随她的郎君,出入青云的。不日羊姬果然出嫁。一路青尘白埃,天垂甘露,湛蓝澄碧,算是青云的现实之想。

白马青丝,绛帐红烛,晚时韶光转半。一女忽入。羊始不疑,却下幂篱,见殷殷的白骨。

奄奄黄昏,寂寂人定。这时候是羊姬离女近了。她的衣袖偶尔拂过白骨,她觉得她骨头上油油地生花,骨头几乎可以嘬出声响。凄寂的、扶疏的花,如光转烛盏,像蝶飞一样摇曳,她十五岁拥漫天的花雨,凄凄地背面春风下。

米大的蜘蛛两两缠抱,碧绿米白,宛若首尾相扣的宝石珠链。

一旦红颜


 

午后的庭院光风转蕙,丛兰从女人的行步里点头,在她的裙摆间吐出微香。羊这时也到庭院来赏花。元姬且喜而且愧疚。她自来在她青霞烟霭一样的房室中,不知道庭院外已是十里光风。羊见到她时点头,似乎是在邀她。这时候她目视元姬,后者的神态完全得以显现了:那双眼波如阳光下碧绿的池水已经风波跳动明光撩掠。羊姬家学少承,王自八岁时已习诵诗经。她们某一种私传的密语,早就会心不宣地印刻在贵族女子的言行和身教里。元姬自然挽上羊的手,如同牵住了烟霞。她见她的房室已久,像云一样苍白的素朴,如同雪的寂静。此刻她们别过繁花,步步地向青云白霭的洞窟中去。男性忙于争夺权力,无暇也没有资格涉足女人的国度。元姬细睫连颤不已,显得颜色一同庭花。她还是小。羊心里微微地叹气,从她的花园里别了一朵杜鹃压在鬓边。

却下水精


 

皇后曾经在多年前遇到宣华夫人。夫人伫立着,是一种完全的猩红。花和蝶不再是她颜色的表征。她在夕阳里平视夫人,而夫人顷刻堕泪。你像当年一样来吻我,夫人说。皇后想起她曾经亲吻她。然而大江东流,浮生长恨,再没有什么可传续。毒让她的血不住地流,但始终不能沾染皇后灰色的衣裳。而皇后犹生怜悯,拥着她拍着她轻轻地唱,山似莲花艳呵,江流明月光。夫人像不竭的飞虫,张扬野火,勉力地去吻她。她的血这样印在那只蝴蝶。夫人说。这是永续的春天。

陈婤在江都的宫殿里一往而前。南朝的水逶迤而过,淤泥淹过她的足踝,大腿,藻荇长上她的手肘和肩膀。她的脸是白,而唇愈鲜愈浓。二十年前宣华夫人曾吻她,而帝女刮夺她的血色,像汪洋里唼喋的鱼。她如期地沉入水底,陆离的颜色瓦解如灰,山一样的发髻倾塌崩碎。一百年来南朝流传的故事,权力的纹章藏在女性的符文里。帝女向前说,父亲。她真有一颗美丽的头颅。她额上有微青的月色,眼如阖掌的莲花。张丽华在寿阳宫里缠起了白绫。

荆棘


 

帝女在草泽见遇到往来人,女人,男人。最后到来的是一个男子,帝女披散长发,整理衣裳。在荒野的露水里她对他说了那个故事,她父亲曾拥有的一座迷宫。九重宫阙十里围屏,九重招展楼上的少女,十里是兵士征伐的汪洋。她的父亲迷失了,迷宫的烟瘴锁不住一条永续的向东的河流。男子对她充满了好奇,以为是田野的遗贤白头的宫女,不知道她是上一个统治者曾经幻想的全部。南朝的女子,七尺的长发,光洁的手肘,点唇如朱砂。她长在一切的结束,所有的丽人都吻过她。她们一一地别去,只是她还在人间。

出海


你说,这已经是它覆亡的时候。柳小姐微压纸扇,它簌簌地颤着,黯淡有如蝴蝶的影。城里唱遍了诡谲的歌谣,《晋书》已经翻过激荡的一页,席上的人还在说沦落的北方。人们在梦境中死去,也为梦境而生。柳小姐说。她认识燕国的四个女人,雷梅苔丝,达吉雅娜,阿狄丽娜,狄奥多拉。紫英一个都未曾见过。少年奉道,他对这个旧姓,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记忆如此微薄。等雪落的时候我们到大江上去,他示意她握着箜篌。周围的人都浑默如爱恨的灰烬,兰亭的水在流,在流。紫英发觉她无端艳异,少年动了动嘴唇,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她紫色的衣裾如梦如幻,雪落在人的肌肤上如同细吻。人群散发出一种悲哀的迟暮,在末日里如白骨的清澄。

兰生江上


 

在皇帝死后,人们闯进元妃的宫殿。重重的纱幂迎风狂舞,他们把一层谜题掀起,又把一层真相隐去。看到了,看到了。庭中站着一个女人。愚蠢的人想见她的脸,想见她的肉。而女人只是抬起头。她是有,燕国一样的颜色,燕国一样的芬芳。毫无感情地看他们一眼,似乎感慨这覆灭也让人轻微、轻微地惆怅。这时候元妃化仙而去。凌波艳影,水月镜花。她宫阙外的继子,新生的皇帝张眼看到这离去,锈蚀的脑壳里流淌下一滴褐色的松香。

不断犀象


 

慕容公主年轻时喜欢扮作死亡的样子。高烛点燃她的葬礼,年轻的女友们款款走过来,每人为她簪一朵花。躺在白色床帐里的公主睁开眼又闭上眼,颤抖着眼睫,没有少年的郎君来吻她。她们芳花的舟在燕宫的浮水上,女友们贴着河面,呼唤池水里千年的女妖。清河深吸一口气溯流而下,从水底进入宫殿的高楼。郎在十重楼,那是宫廷里最高的殿,西决落日,东别浮云。日暮时珠帘万卷,花冠的公主从帘中过,水晶波动,明光流转。而明光里有人。珠帘下漆黑而苍白的帝王。苍白是他故作的少而老成的脸,黑是暐的眼睛。清河说,我见过你,你是我的哥哥。少年穿着深黑玄冕,在夕阳里如同芙蓉的艳影,是高阁上的飞鸟。

见月


 

皇后说,上天赐我一个女人,我要替代她。她佛龛上的玉像,白玉色垂坠如泪。皇后的妹妹从光洁的床帐上摇落,清晰得仿佛是叹息。她从地上穿起吴王妃飘落的残影,宛然就是一个生动的女人了。不……皇后说,你还不够,……不那么足够地冷漠。她俯下身,趴在地上,仰卧着,在这个房间卑湿的棱角。她看到蜘蛛,纹网,蝼蚁,白兰的城幛,邙山。想要找到那个女人,那一点零落的冰霜。但是。就像国家覆亡的流水一样,她惘然地消失了。只有地冻裂时开阖的缝隙,如狰狞的眼的影,她再近一点去,起伏着有世界一般火烧的波涛。皇后这时候看到她权力的面具。

   



 

这是记载中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探险者们都屏息了,等得她在野火中烧焚的艳光。烟火灼痛了她的喉咙,火的亮光也烧尽她一双乌黑的眼睛。她从火焰里徐徐地走出来,她并没有死去。哀伤的皇后是一个失败的殉情者,她流传的美丽形象从此也许磕破一个细微的缺口。这样的爱情难免带有一种矫饰,可眼前的场景,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要落泪。这幻象记载一段荒谬的历史,可她耳上眨闪着绰约的金环。那种如有实质的金属的质地,就像她在入主中宫那年手铸的金人一样稳固不移。

臣子都寂静匍匐,僧侣闭口梵唱。婢女为她整理烧焦的头发,她幽娴地站立着,头上隐隐有发亮的坠饰。包含着一种无比的爱与妩媚。我愿意为他而死去,这就是我的忠诚。大火吞噬了她在前一个时代容颜和衣裳,那种像梁间燕子一样宛转的女性的哀愁已悄然远去。

金环


 

高子在他们觉得她应为皇后而务使她为皇后的年月里同若紫色的男人睡在芦花水上,彼此枕藉,衣袖仿佛衔鹊桥的银河。而他们觉得她不堪而不得为皇后的后日谈中,高子是在佛龛前。三月的风吹动沉默的僧衣,她的手上滑过春的绮艳的花。彼女的心意,实在是难以断绝。

在屈原《九歌》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巫女柔情缱绻,华彩芬芳。她穿着祭祀的服饰,仿佛作神灵的陪伴,与男子同遨游四方。故云中君的歌里唱,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有一天她瞬息韶华。有一天她俯视天下。女人因此获得了更多的东西。当她怀念起恋情,感伤也会格外惊心。

彼女


 

女在故里宅居,常感寂寞。男的曾相约一百次夜访寻她,至于九十九夜后,终究没有再来。那女的点上灯烛,想起白居易诗中,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一时望着深更的露水,仿佛诗中的意思都尽了。女的深思一夜,终于下决心入宫。这男的从此不与女子见面,女的也就此断了音信。

后来这女的成为相当有名的美女,歌人,妃子。不独是一时追风逐雅的口耳中,西雅图的图书馆,太平洋上的岛屿,人们都知这位古典时代的日本女性。世人好奇发问,梦想与爱情,哪一个更重要呢?一个寂寞的女性,会成为更好的歌人吗?与之相比,哪个更值得呢?成为歌人,究竟是减损了女性之所以为女性的身份,还是为它增光添彩呢?这大约是世人的疑问。

夜访


 

在一个后现代的诠释里,道长与式部君据说就此相恋。此,谓之他们在曦夜同看露水,花光草色,天留人便。女意固然决绝,由此也态度暧昧,言语蕴藉。可以想见她在宫廷的光影里翻开书卷,衣香鬓影里,男主角也确乎有一双眼睛。古老的叙事确然有平安的风味,唯此种却反复勾引怨情。人们竟夕的相思,遍皆由此而生。她提笔时向水中央看,一切的男女纷然离披,不过是苇花红草的星星洋洋;此世就同他圆满灿烂的月亮。

源氏公子在桥上过,他看见式部君,式部君也看见他。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呢?公子说。公子知道是她。你就怀着这样痛苦而渴望的心地,遇见又告别不同的女人,在怀疑和期待中活下去吧。式部君回答说,永远。

源氏


 

少纳言从弘徽殿走出来,穿过袭芳舍,开满白色花的梅壶。这时候侍奉中宫彰子的式部君走过。式部君从开满藤花的屋舍里走出来。她们在飞香舍的廊庑上短暂地偶然间相遇了。式部君捧着物语的书卷,将要把它献给宫殿的主人。物语里的男子点灯夜谈,她讲述这个故事时,薄云春雪,昼夏芳绚,秋蝉夜雨的哀吟都染上了殿中诸般听者的眉宇。中宫聆听她的教诲,美好的德行与日俱增。宫廷就像水一样流动而柔曼,那种盛日里欢畅的快乐如同女子乌油的黑发,往来宫人所拼簇成花团的锦色无疑是唇上的樱珠。

式部君这样走过去,低下眉眼,垂着长发。她穿着淡色的衣裳。藤花盛时丝缕的缠绕,仿佛也在女子的行走间投上淡色微紫的光影。她们在这座宫廷里短暂地擦肩了。两人隔着一张薄薄的纸笺。北朝庾信有赋曰,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一切的聚散,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清女




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桑中第四

“她如此地鲜艳,他怎么能不回头?”


建安十四年,我遇到这个女子。十四年的冬天大疫,夏天大暑,秋天大雨。在不知名的迢递的春天里我走过洛阳。我看到她妆粉红白,颈上像腻着新雪一样。我走到她的门前。我应该走近她,以一种无力的也无法抗拒的哀伤柔情,然后听她在年老时的回忆录里写,我此生遇到的最后也唯一爱过的男人,有一天下马聆听我的歌吹,很多年后走下他的高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费尔明娜。下一秒该托着纸扇,听她说,此花细弱,很可怜惜。

这个女子放下她的长袖,我想念她所售卖的夜晚的甜味,隐约有糖烧化的甜香。她整理好膝上的琵琶,已有些年岁,它不能刻印下乐音,我只是觉得它像凄寂的夜,与摇曳的苇花。它有莹白的表面,圆洁像不可企及的月亮。然后对我说,妾人久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王子与歌女


故事是说在江户时代一个著名的美人,交际花,游女。她扬起羽扇出街的时候,鬓边的流苏都如握着阳光。就好像桑中的春天,游人叹息的目光中扬起一阵迷蒙的香雾。花魁这样在五陵年少的时候,以为她一生就要这样无果而无期地下去了。故事的第一条线就这样展开,今夕在馆里见到的男子,乃是当年乡野间的初恋的情人。真是古典的故事啊,哀艳和凄婉至今仍然很动心。男子当然还爱她,甚至他在世界里,飘萍倥偬,越是飘蓬,便是越喜欢她。他反复说,我来寻你,我是为你,我永远爱你。他这样说爱,而爱愈倏忽。他再想找旧时的承诺,能找到什么呢?他总是能带她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巧克力也好,西洋酒也好,哪怕是那把火枪。她握住了硝烟,如同握住了夕阳 。

奈落之底


 

江左的年轻人耸动于杜乂之美,几次雪下稀漏,遥远地睇他毫无转移。终于杜乂靠近他。你的怀中所盛何物?少年大胆问他。杜乂不是答心、性,命与玄理。这是,他说,卫玠的骨头。

他在旅途的终点终于找到卫玠,但是卫玠没有对他说话,也没有认出他。杜乂沉默地靠近卫玠,他无比地平静,但后来垂死时辗转地想,他盛年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卫玠的死去。眼泪,鲜血,心脏,不知道要吐出什么,才能倾尽灵魂里无穷无尽的虚空。

世界上最后也最原初的美丽,留给世人或者杜乂,不过是他如同初生般的迷惘。

他把唇贴在卫玠的耳廓。他知道卫玠要死了,他的一生那么苍白那么虚无。他,杜乂,字弘理,在中朝出自征南将军杜预的门庭,后来是成恭皇后的父亲。卫玠也有一个祖父,也有一个父亲。可是他二十七岁时死去了,再也不会到达南方。所以,叔宝。杜乂轻轻,轻轻地说,我会把你的骨头带到南方去。

彼人


 

后来卫玠将要死去的时候,杜乂从天边走过来。卫玠在迷雾里看他,好像杜是丰容靓饰,清洁芬芳。杜乂一边走,一边摘下南方的花环,那娇柔的艳色一去,他的脸孔露出憔悴和苍白,晶莹的纹理下盛满了无可奈何的、摇落的凄伤。

最后杜乂躺在他的身边。他们都如此接近豫章的泥土。我一点都不像你。他泣道。继而收泪。后来会有人对我说起你。那你……卫玠说。杜乂继续说,我说我不认得你,我不曾见过你,你从我们的世界走过去,一丝葳蕤的春草也没有沾染我的衣边。

谁家子 01


 

雅典卫城星星点点地亮起火光。她活了两千余年。与他的相遇不过是凡俗日月里的一个。再想起多年前的亚西比德,酒杯已经倾覆,芳香多么地不可追寻。在亚特兰蒂斯她想起他。她站在波塞冬的王室山上想,不知道阿尔西比亚狄斯在做什么,又是在跟谁做呢?她已经吻过金色眼睛的阿多尼斯,在神的授意下学习混乱与秩序。这些年里瘟疫笼罩了雅典的卫城,敌军打到女神像黄金的裙角下;阿尔西比亚狄斯的舰队扬帆远征。后来他拒绝城邦的审判,没有回到雅典,逃到波斯,到斯巴达。他曾是雅典,这一整座城市的魂梦的情人。而雅典的人们既不清楚他的过去,也无法仰望众神所管束的未来。这当然不是一个爱国者;可我们的爱国者只能在疫病到来时伴随饿殍遍地,披着死亡的迷雾向隅而泣。

人们在他死后的数年里还议论他。不相信他真地死去;不相信这种胜利;不相信他为一个女人而死,如同他生命中任何一个女人。他们可以历数,他为伯利克里所养大,奥运会时驾驭七辆的战车。但不能知道他死在波斯的异乡,由一个妓女草草地埋葬。这时候说起雇佣兵卡珊德拉。她都不知道他死去,只是拾起祭火的柴堆。她认识年轻时的亚西比德,他时常吹嘘她是众多港口中所最钟爱的那个。年轻的亚西比德说,未来有一天我会成为雅典的统治者,就像伯里克利。他们会感谢你曾做过的一切。他许诺说,你的美名会在阿开亚人的土地上四处传扬。

Alcibiades


 

故事的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卡珊德拉也会听说。亚西比德在很长的时间里未曾回到雅典,而人们在短暂地重获他后不得不发现又必须失去他。卡珊德拉走到神界,亲眼见到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后者把秩序和混乱的权杖交付给她。奥林帕斯山上有永恒的冬夏,不凋谢的春秋。而亚西比德已经如他出生一样,招致并罹患一种狂热的爱情。他在少年时代如此傲慢地对待人们的求爱,并不能预知已经画好的结局。对待雅典,他的母邦,如同他一生从不会有的,如此汲汲而不歇的赤忱。他是马基雅维利的爱国者,刺伤他的国家,然后说他爱她。

云烟


 

在一种伦理的叙事里,美是带有原罪的,因为维纳斯诞生于海上的泡沫。

朱利奥逃跑的时候,从一个高塔里。他把全身的黄金饰品都融化掉,然后把金子缝进衣服里,一路买通一路逃跑。

这个,就很容易想象:教皇掀开衣服,露出澄澄的黄金,以及声色鲜艳的人体。他从佛罗伦萨那个知名的家族走出来,交错的手指,惨淡低垂的脖颈都带有油画上苍凉的古意。士兵并不懂得罗马和巴比伦,君士坦丁堡相似的陨落,但是他们摸到他的背脊,既探到了极乐,也触摸到了月光。

“上帝啊,巴比伦正在众城之中”

她在众城中行淫,表面高洁,佩戴珠玉,簪着日光。

citti sacra


 

画面上西风之神吹嘘蓝色的寒冷,男性和女性的神祇依次走过,他们的欢爱从容在碧树的颜色里毫无枯朽的痕迹。月桂树隐喻统治者的庄严巍峨,也许权力是一种力量,使它常青青如此。四十岁的洛伦佐失去了一切,妻子,朱利亚诺,那个宴会上的画布上宛如永恒之春的少女。他每日食用的药物中掺有珍珠和宝石,但光芒和美丽不能阻隔人事的代谢。

朱利奥吻了他。执政官由垂死而转醒,洛伦佐费力去看,迷蒙中垂首的少年怀有那种盛年的芬芳。

这少年带着一张凄慌的面孔。罗马陨落了,罗马陨落了。他们家族的人,从他的祖父柯西莫开始,从未带有这样的神情。今天的我们就好比在耶路撒冷。道旁倒毙尸首,圣徒的遗骨曝露荒草,人间的圣城将永续不存。他的头变成赤精的金子。他的血渐渐流向那朵镀金的玫瑰。虚妄的火焰燃起来,人间的城市就此掀开地狱的诗章。人怀着如何的目的刺破苍穹,又怎样以他人的秉性弯曲而折服。

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桑德罗·波提切利在彼时的凝眸。

La Primavera


 

少年简文在荆州遇到死。少年给他吃糖。死喜欢吃蜜糖。晋安王也给他看书。死看了书,非常喜欢。死神对他的时代感到好奇,萧纲请它按着弦,为它唱了西州的歌曲和子夜的吴声。死胡乱地按住弦索,见它的银色像明月下柳树的长发一样紧,饱满而舒张,流露出一种懵懂的天真。

我将要到建康去了。少年人微微地笑了。我想……他还是粉红的嘴唇这样掀起来,银色的牙齿依稀地亮。他和这神奇的夏夜一样使人饮醉了,像一种新酿的酒意,有烛光的银瓯。死往昔在阿卡狄亚生活,自饮过曩代的酒,但还是听他细细地说话。但是啊烛花一摇,少年人的笑脸就消失不见。死神别过那个水上的荆州,向千万里的江汉张举他漆黑的弯刀。

少年与死1


 

沈郎走在陌上,人们都会为他掷果而回顾。他走在田里,像特洛伊人看见神女一样,老人们都肃然起敬。就这样沈郎是我们的沈郎。俄而有白纱帷帽的二女,皙秀颈项,鲜丽衣裙。伊两人经沈郎而过,沈倏忽道,谁家女儿似新绿。这样说时,沈郎已老。他自非在绮年,故而仍做绮语,正是赞扬那种光影间变灭的美感。沈年轻时,不想他的诗里会说,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簪花的女看了,要以为他生来是一个少年,负缨渡水,按剑长吟。在少年的日头,别少年的朋友。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少年的沈约持烛披衣入幕下,簾帐里有风动的华光。海棠一样的白只是在他脸上沉着而从容地一照,自此这光影在他生命里永垂不灭。

使我春心


我喜欢杜少陵。我要采一盛夏的樱桃,顺着采采流水送给他。他要么陪妻子刺针,要么同小儿垂钓,或者与友人,穿花于草堂畔。一切都蓬蓬然的,喜悦而鲜活。他一定感谢我,说我喜欢什么。那时候手上捧着诗,或者浓黑的药盏。我不能说喜欢秋兴,也不能露出一种悲戚的神色,叹息说,江流石不转啊。窗上正含着东吴的冰雪呢。我笑的时候露出牙齿,说,我喜欢樱桃。在唐的时代,未见得人是喜爱樱桃的,绛红色的云霭围绕朱楼,盛在霞色的纱里曾经供奉在圣人的席间。而那盏水晶的盘已经片片开裂。我们想起樱桃,觉得殷殷红,汁液津津地甜。我采摘,于密叶下。感觉它有渐变的橙黄,不期的酸味难以预知,背光的一面在手指梳拢里也无法拒绝夏天。更多的时候我不会说话,满怀满箧笥的樱桃兜在他衣襟,从我的小舟上顺流而下,满溢地沉进清溪水底。是这样少陵写诗,不信你们翻开杜工部集: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野人送朱樱


 

她在烛光里看他,他洁白,朦胧,仿佛若神。

他如此地美,几乎使她屏息;他每一寸翅羽上神性的光芒,照她仿佛灼烧。人类的女子灼伤了熟睡的丈夫,很快被判决和抛弃。

总之在一棵大树下新郎拥抱了他的新娘。在灵和肉相吸的热力下,过去的愤怒、追悔,指责和誓言都成云烟。他再一次看她,发觉她已非昔日之美,在山顶的圣龛上,衣裙仿佛白鸽。她褪去了一切人间的凄寂。死给了她新的美丽。她仿佛若神。

唯有神性的夫妻双方彼此都认定此在的美,爱才得以繁息永生。人类是一种动物。神近似人,又如同神。古罗马的河畔,维罗纳的楼台,西陵下,风吹雨;油壁车,青骢马。时至今日,人们在爱情间总有一瞬的痛楚,我们流出了血,觉得胸腔有起伏的呼吸。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普绪克,爱情与怀疑。


 

空旷的大地上,游走着奥菲欧,失魂落魄的诗人,歌手,音乐家。他遭遇了节日的人潮。以狄俄尼索斯名义的狂欢节,酒神自己或许也享乐其中。人们饮酒,乐舞,啃食人的血肉,不知道诞生了多少未名的吸血鬼(……),旧神的信仰总是非常疯狂。这样,年轻的美丽的男性,黑发而憔悴的神子,用沉默的音乐闭锁欢乐,用干涸的眼睛拒绝爱情。他如期地被撕碎了,被那些披发袒衣的狂欢的妇女。尤丽狄茜的魂魄,在凄寂的黑暗里雕琢。死让她更美了,这就是古老的赋里说,阴阳,神光的离合。人类真是脆弱的东西,怎么能与天上的明星相比。人类真是脆弱的东西。她如此地鲜艳,他怎么能不回头?

奥菲欧


 

一半的夜已经过去了,姑娘与父亲站在山下的茅舍前。她等待山野的金色花瓣,以妆点母亲的坟墓。姑娘静心祝祷,对着长逝的母亲。她深深地站着,恐怕情人为山林间的露水所掩埋。父亲说,也许他摘不到棠棣,不会回来了。不可能。他说过,一定会回来的。女说。父亲又道,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年轻人。一旦无法遵守约定,恐怕他也无颜与你相见。

少年人重视承诺,以他的性情,棣棠花是一千朵,就不会是九百九十九,或一千零一朵。不,他会来的,她眼睛亮亮地说。就好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黑皮肤的印度姑娘。这时候,她等待的少年出现在眼前,手上捧着埃厄忒斯的金羊毛,所罗门的秘宝,晚祷的诗行。辉夜的,明莹澄澈的月亮。夜露也带上华艳的妆饰,漫山遍野都披拂尨茸的金光。那种花朵盛放的姿态,好像是易逝的黄金在人的手指尖上流淌。

他回来了。她快乐地叫了一声,这时候群山的远方都做她的回响。

山吹




微兰芳蔼,踟蹰山隅。

月出第五

“你有没有见过相王。”


你是潘地曼尼南的魔王。偶尔在夜梦里并不睡去,失落的烛火若有光辉,魔宫里是吞吐的龙息。你久违地,在永恒繁花的树下。在你身边的,是一位发光的天使。米迦勒年轻,佩戴珠玉,而深爱你。没有剑,没有阴狞的血,灼烧的火焰。他亲吻你。呼吸起伏,翅羽皎洁。

凡人在创世的纪元里建起一座高塔。那是人伸出手、触摸天穹的年代,人们在巴别塔上说,天空是如此的绮丽。夕阳像一阵叹息。天空的尽头垂立六翼的天使,米迦勒已戴上王冠,人们叫他作神的王子。巴比伦为神所弃绝,神派遣他来终结人类的恶果。是时人这样明明地看见他,他的头发像深湖里的藻,迷乱和疯狂出自人心的欲望,镌刻在他丝绢一般洁白的翅羽上。他们在迷乱的梦里永不醒来,他们念出耶和华的名字,摸到天际垂顾的光。这一切才由此疯狂。人间之城巴比伦尼亚,那就是它的终结。天使持着一种正义的美丽,杀戮才使他荣光万丈。红头发的米迦勒,异教徒的玫瑰。

Babylonian


 

但是公主握不到她的剑,她的戟。公主坐在宫殿里,她的手大概只伸到建康的城墙。她在仲春时节放飞一只鹤,大概知道此生再无法见它飞回到云表。她梦见鹤飞到了江北。第二次夜梦,鹤飞到了日边。多年前她走在建康的大道,两岸是绿柳的浓荫。桓温在蒲苇之后,对他的掾属,对世上人,似不关心道,你有没有见过相王。那时她浑不记得他。晋室的臣子列满长路,他们的叹息声里有摇落的她的影,像彤云像烟霞。真正的爱情只是权力。他们愿意期待她,正期待她,且只能期待她。

云鹤


 

陈王在无数次的轮回里。

首先,在西园,修木苍天和芙蓉池,他驰骋他的辞藻;高台木落,穷秋悲风,他骑着金饰雕鞍的白马,一路向北,过大漠过重山,最后到瀚海的尽头。一次他走到渭水,面朝长安的宫阙祭祀他的父亲。有一次他卧在斧锧之下,搂着他友人的尸体。后来一次,他见到曹丕。忆念的幻城只是轮回者自己的怀想,曹丕的一缕魂魄偶然进入这里。它微微亮,瑟瑟地流光。

千山踏尽


 

一场暴乱爆发了。贵妇和贫民都哭诉自己无辜的遭遇,请求至高的君主亲自裁决。皇帝从遥远的仪仗望去,没有想到再见是她哀愁的眼睛。

她跪在地上,脚边是她身陷囹圄的仆从。我求恳您。我求恳您的哀怜。陛下的圣明烛照日月。他听见她说,我求恳您。皇帝说,以神的名义,我将赦免他们。他看见她低下头去,用白纱包裹住血和伤口,然后带着她的仆从离去。

暴乱很快被点燃,人们愤怒,慌乱,无措,但是如水流一样涌到既定的方向。皇帝在深宫里。皇帝组织军队。残余的乱民负隅而抗。皇帝站在高墙上,皇帝从台阶上步步下来,王宫的大门洞开。皇帝说,你们是我的子民。我赦免你们,你们可以离去。

但是他再没有找到她。见惯了无功而返的侍臣,终于也找到一个答案。

皇帝来到一座大理石的废墟。绿树和流水肆意横斜,象征着古典的遗迹。天空宁谧地蓝,如同情人的絮语,如同他的记忆。

废墟中,有一片绣着月桂的紫袍。

紫袍


 

兰生在有一年做了梦。十七岁的少年还穿着黑衣服,长发缀饰着白鹰的尾羽。他走过荒芜的城衢颓圮的街墙,然后少年正向他。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一时像风一样停在少年的衣边。

醒来后他逐年地老。就如同一切的凡人,妻也会无常化灭,女儿从庭花的那一侧骑马离去。然后他走出门,从石阶上离开。从西方到长满芝草的仙山上去,十二轮的皓月分列在澄明水色,他们曾经一起看见过蔚蓝色的鲲鹏。

那些水从空间尽头的海洋里无穷无尽,流入他的故里。琴川从此是一片扁舟里的记忆。江陵裁锦扬帆,安陆飘起连雪的白叶,青龙镇,青龙镇正在下雨。他问少年,他一定说,这是很寻常的事。

这时兰生梦见他走在天衢上。他看见自己年少,绿鬓又青袍。是以他就这样进了,大雨让江岸升起濛濛的白烟,每一寸魂魄都在燃烧。彼人回头,仿佛是认出了他。他不由得靠近,就着眉间的朱砂吻了吻他。

日出当心


 

使君怀一种错觉,公主会为他一笑。而蝴蝶就吻过她。先停在他的铠甲,然后吻过她远山一样的眉宇。他们都在明月一般的雾气里。使君这时觉得,他遇见公主,并不是一种幸运。

使君不再握剑,而是为她捧起了一支纤细累垂的歌句。每一粒珠白而均匀,在月华下有惨青的流光,这是出降的公主完全的盛装。

他们即将走到城墙的边沿。

她向无穷的人间一望,建康是多么大的迷障啊,长江上都是苍白的雾气……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使君欲执她的手。

公主说,你向前走。

她想起哥哥生时的样子。

死是多么大的自由啊。死是无量的自由。

他是太子,太子是天下的公器。他不是为了死,而她是为了他。

她这时候才张开手。细腰的、练裾的公主,白色的裙,白色的手。

乌黑的头发,白色的公主。

她张开手就可以触摸到天际。

世界上有白色的飞鸟。

多年后使君也会想到那一天,想到他遇见的公主。而,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哥哥的头


 

小王子说,你知道我爱你。他不能像故事里的少女,用一段鱼尾,去换泡沫上的爱情。他骑着马,带着金羁。自由地生长,落力地跑。他甚至不懂,口舌上灼烧的恨,霖雨里刺骨的怨诽,缠绕着恐惧的爱,纯粹而温柔的献祭。

王子说,你知道。由爱故生忧愁畏怖。铜雀台的春光是它,沧海里的明珠是它,是割肤刺血的剑,是尾生。还是憎恨下去吧,女轻轻地叹息。江上的芳花片片摇落,她持起剑,露出苍白的手指。我们都好像是时间的流沙。

微兰芳蔼


 

惣一郎的故事含有天赋的美丽古典风情。他与她少年相识奈何分离,在尘世里虽然辗转,彼此总怀一分深藏的期许。是以惣一郎与女主相遇,登上她的楼台饮一杯合卺之酒时,默默暗藏的相思,鸿雁长飞鱼龙潜跃,好像浮光的织锦上交错的暗纹华艳而清晰。旧年的情人,又重新爱上了彼此。神明也描摹不出这样美丽的情爱痕迹。惣哥哥是风流优雅的客人,眉目端丽,见多识广。同女主相处时,他说到了小野小町的典故,我觉得他有旧时代的风雅,又带着江户之外,新鲜奇妙的生命力。他仿佛是吉原外一个新鲜绮丽的世界,带她看水银镜,西洋棋。江户的时风里,竟然如此难得。真是多么纯净美好的恋爱,像白衣袖和白玉杯。从别之后的思念,重逢而来的夜访,就好像宗贞一百夜探访小野小町的居所那样风雅。

可能是因为最先打的殉情be,无论如何我都刻骨铭心。时雨当然是见不得他俩的,女主在逃亡中伤口恶化,最后两个人在少年时的湖边殉情。我很喜欢惣一郎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一直想念你,跨越千里万里风霜雨雪来找到你,作为你的客人登楼时对面不识但仍然用我的眼睛凝视着你,而一切的结局,不过是我们在此共同地离去。他们就好像在物语的两页纸上,中间是迢迢的银河。

《万叶集》: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问尔芳名。

如果有来世女在桑间陌上行走,男子就可以来寻她落下的花钿。

缘浅如溪徒能涉


 

吴中的诗人袁凯,曾写白燕。很多年前他在元杨维桢的席上;很多年后他翻出旧昔的诗稿。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只未归。杨曾经称赏他,天下都传布白燕的诗。至于明时,诗人自称已经疯癫,故得回返故乡;旧乡里酒也沉寂。他在雪时反复卷风下的簾。在帘幕中偶然地一张,明月还来不及哭泣,大江已然枯寂。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只燕子。苍白色,如同雪。同汉水,与梁园。

陆机在中古的时代里就已经沦落了,高启在芦花里找不到他任意一片衣。陆机写,臣本吴人,出自敌国,世无先臣宣力之效,才非丘园耿介之秀。结尾说,谨拜表以文。臣陆机顿首,死罪死罪。高启曾经拟一首古人诗,门有车马客:当时同游人,十有八九死。松柏长新坟,荆棘生故址。人不会在相似的故事里找到结局。我相信那时他还没有读过陆机。

高启从没有见过陆机。他不认识吴中的任何一个人,世界上也再没有华亭之鹤的旧迹。他在一首诗里写,圣人都是起于南方的。然后饮着酒,对大江。

月明汉水


 

如果你像明月一样美丽。元修对明月说,少女的明月。明月仰着头说,我现在就如同明月。胜过一切的女人。我等你来拥有我。他们在洛阳的高楼上。春酒开始沉酣,洛阳城洒满月光。元明月站在宫里,她感到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元修只是末座的王子,低头吻着她,皮肤轻轻地贴着,明月觉得日和月的光照有如灼烧。这时候就印证后日的传说。天子同明月公主,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种秽乱的事情。元明月看到元修就会啄他的嘴唇,像鸟类交的长颈。蒺藜妹妹自缢死在洛阳的城楼上。她美好的颈项就吊着,细而冷的白色如同明月夜夜带的簪环。元修从洛阳逃跑,到达长安,一路上带着明月,他们就搂在一起马背上。荒草,长夜,风声,刀环。明月看着元修,你胜过一切的男子。元修就知道自己拥有她。长安是一种别样的光芒,日色从群山荒弊的额角,绕过宫檐楼宇崎岖的罅隙仍旧照到元修冕服的章纹上。这年轻的天子剥开明月的外衣,为她涂满浓稠的蜜糖。明月有乌黑的长长的头发,白色的脸,皎洁像一切夜晚的光照。她十多岁上遇见元修,一生都站在太阳的昃影里。天子元修近那金黄的糖色,好像太阳又靠近太阳。他揉皱明月雪白上黏稠的甜意,这古老的甜味。糖罐的残隙里,余留的甜味为长安的虫蚁所吞吃,一切的男子和一切的女子,曾有一切的魏的历史。

明月照高楼


 

人终究是要入洛的,离脑海中振袖的古意倾衣的雨,一去不返的欸乃的山水。可是我做不到,我觉得随时要崩塌。古来这江上的人,漂泊流离,至于暮齿。世界驱遣你,就好像犬羊一样。我读到古代谢尚所奏的大道曲,几乎要落泪了。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你好么?你快乐么?你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吗?还是在争取的路上?

唯一残存的理智控制我,使我还不至于沦落到无所适从的悲痛中去。尽管我过去多么爱看情绪的流淌,刺穿我,切下一角水晶。无限空间的人,我们都在无限小的果壳里,我的世界忽然很小。其实我有千言万语对你说,飞卿。我想起古代的人,而提笔写起你,你可知道,飞卿。我们还有一整个冬天。紫芝。

寄飞卿


 

有时候会觉得,陆机也中了洛阳的魔咒呢;但通常是,他既然是他,又怎么会不去呢。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这样,就觉得他完整而可爱地生活着,想到平复帖上,还存在着他的呼吸。这也是,可以以微笑和傲岸的姿态,对着那座洛阳城;洛阳即使是魔女,也会喜欢这种,用尽气血和生命活着的人吧。

上上周也是冬天,故而会想,你说起诗。要读诗,而我们读诗。江山多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我们在旷古的时间里奔腾,涤荡洗刷锈蚀了铜驼的雨水,走到了多情的故地。在这里诗人也说,齐景和羊公都曾为此哭泣哦。是的哦,齐景牛山,荆卿燕市,孟尝闻琴,马迁废史。我站在首阳山时,夕阳日昃,神的马车飞驰到世界的另一边去,觉得衰残也凋伤。首阳的夏天就好像冬天一样。

杜司勋




帝女死焉,至今云愁。

白驹第六

“烛火缓慢摇曳,鬼魂对他说他的平生。”


美丽的皇后都要过早地死去。她们在人间的行止、才能,像蜂针那样幽微的心事和如枯叶般闭锁的秘密,翻成一本厚厚的女性的书。她变得苍白,枯槁,长出浓密的白发。枕在他的膝头,而他用扇子掩着脸,觉得她既美艳、又娴雅难当。皇帝不由得吻了她一下,这吻处长出一只冰蓝的蝴蝶。宫室里站着很多蒙着纱身量纤小的少女,皇后说,这些都是我们家族的女郎。皇帝就对她说,我看见了。皇后吹一口气,蓝色的蝴蝶翩翩而起,腻着光的鳞粉抖落画屏。蝴蝶会落在她身上,那就是我的后身。她说,你要选她。皇帝说,好。她每吻他一次,唇就越来越浓。他在她的细腰上感到一股旧日的温情,不由得执着地去抚摸她的皮肤。就像所有美丽的死亡一样,皇后为他留下了眼泪。这时候是泰始十年,黄河的水流到起伏而迷离的洛川,帝国足有一半的梦境里都浸染了日蚀的繁霜。她的死让他稍微地怀疑这些。

蝴蝶


 

巧克力融化在锡纸上,甜腻的气息自不属于他的冰冷,也让她十指上玫瑰般的血色都黏稠。湿热的雨季里她倾身,尝试着去吻他。他微笑,并收起了白色的尖牙。吸血鬼说他来自神秘的古国,她想那也许是她的源头。他说在世上并没有什么伴侣,而今航行水上,是听凭诗的信风吹向那里。这样她的热气球飞过西伯利亚,印尼,夜深飘着千帐纸灯的江户,走到秘鲁时他还在她的身边。她攒了一定的钱,打算在路易斯安那州买一座种植园,把煤气灯排列成拜占庭式的花纹,让侍女们插上汉代的昭仪的步摇;再请一些海牙的画家,在墙上画出浮泛海水,不变的永夜和涂抹的星辉。这时候再去熟悉的地方找他。城堡里种满了蕨类植物,春天时橙花有淡淡的清芬。她找到的棺盖已经长满苔痕。她执起他的手,蛆虫爬满了他的指骨。他有明亮的苍白颜色,布满了青的月光。

卖巧克力的女郎


 

乙静默,狷急,不曾留意于浮生的细物。甲对万事都很用情。一夜甲释卷朦胧入睡时,偶然觉得墙壁上投出执灯的昏黄的影。乙披下了长发,发梢擦到了他触手的衣边。柔弱的细草埋在浅水里,天地间遍生青光。乙因为生病死去了。这是很寻常的事。甲因登古道历绝岩寻鸿都的道士,将乙的魂魄锁在身边。乙凄凄在日末的青萍下,不说话也不能逃离。他不过是生人的鬼。这对甲约是不寻常的事,他好像不能再想起他对万物曾是有情。

甲最后一次看见乙。他是湿漉漉的,浮泛在回忆的浮水里,甲从幽夜的痴缠里醒悟过来,水滴在眉宇上始终没有沥干。长安那么大那么堂皇,阴云连空,屋宇幢幢。他永远在这里,告别了这个鬼魅的故事,不过是一棵普通的青草。

细雨湿流光


 

有一天,钟梦到王。他大约能操控自己的梦境。钟看到王,已经意识到他死去,而自己活着。梦是不会骗人的,它至多至多是一点未尽的幻想。

王弼对钟会说,等你活着享尽天年,我们会在亡灵的幽野上相见。他看到王在天上。是死者的天衢,深湛的青微银的亮。死者的天衢上接洛川,浩浩而东,邙山在深冬是格外地岑寂。早慧的人往往这样说,他们毫无负担地死去,徒留曾经的亲故徘徊在原地。而后者只是偶然地路过,甚至都不能说沾染了太阳的光辉。死去的人在天衢上走来走去,钟会看到王弼像一片行云,忽而西,忽而又东。

日出汤谷


 

那篇传闻为潘岳所作的《悼亡赋》里,有“吾闻丧礼之在妻,谓制重而哀轻;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这里边有很好的意思。可是好处,我不能告诉你。

哀诔


 

夜里他们突然醒来,四野寂静,江河浩渺。其中一个男子看另一个,从星光的一侧。他目光那么轻,谛视对方的熟睡,觉得他像一种易逝的雪花。另一个人忽然醒来。另一个人说,我梦到了家乡。说完他就此死去。活着的人,搂着脖子叫他的名字,发觉如此冰凉。

这样此生此夜里,就是一个男子,和他爱的骨头。他如斯美,故腐烂如此之快。海枯石烂,水流山转。我想念你呢。但总说不出,我这想念。这个人也不知到何处去了。

故乡


 

那张山水的场景在我心上反复地回响。因为故事总有个结局,或多或少都是历史的结局。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不见年年汾水上。满目江山泪沾衣。我从来并不觉得,我们现今所生存的江南,与那个春秋的古国有何关系。但是情不自禁地想啊,伴着音乐和我窗外的月光。画面上那些飞烟的树浩渺的水,是不是承载着地理志上的名字。去问史臣,他们说,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又或者说,吴越之君皆尚勇。故其民好用剑,轻死易发。

因为真正的结局,本来就是归隐山林。或许当年如此,或许从来如此。大家试翻开《吴越春秋》这本小书。复仇者死去了,庸碌的君王死去了,尽心的臣子浮在江上,胜利的人永远孤独。只有范蠡。和那个或许被沉在江底,或许坐在小船上,甚至是被虚构出来的女人,西子。也许在我们的传统,至少某一个维度里,只有隐者能获得胜利,真正的胜利只有超脱。

不论怎么更改,范蠡和西施的主题是永远不可能消失。这样诡谲的人世,恐怕只有做一副漂浮的皮囊才能得以逃脱或看破,人们要么沉湎水底,要么泛舟湖上。在这个故事里,吴王成为叙事的中心。这仍是一个西施的故事。她是这世代的西施。从这个角度上说,虽然我们的乙女故事,在新的时代里有新的诠释和改变,但是我们的母题,我愿意叫它:鸱夷子皮。

鸱夷子皮


 

皇帝徒劳地吻她。皇帝他什么都没有。艰险陆离的宫廷,清寒萧瑟的仙山。少年时的爱恨,天高海阔的冒险,一生追逐的幻梦,西域的宝石犀首。他偃师朋友到远方去,说,你要珍重啊,夷则。李焱,夏夷则。在绮丽的虹霓里相遇,在刀锋和剑刃上交握在一起。最后只是在清晨薄雾的长安分离。

那是一个定义了我们今天的世界的皇帝。他拥有的越多,越是求而不得。他恋慕那个少年时遇见的女子,甚至称她为神女。他仍然自诩爱她,即使在时光的凋谢中烟尘繁霜面目全非。神女就在今日的我们之中。她走过帝王的陵寝,抚摸神道的石首;走过繁华的长安,停留在前朝皇帝所定义的楼观和街衢。在诗赋和辞章里,在街角的闲谈中。在风里,在露中。她走过去,而走过来。

皇帝与神女


 

鹭原左京在女子的眼里是出众的美人。她第一眼见,就常常想这武士温婉如同女子。左京恬淡笑着,有时对上她痴痴的凝望。彼女是市井的女子,一生只有一次的年少。她不知道,越是这种表面如同女子柔婉艳丽的男子,性情便越是有意地刚强。也许是有意地刚强吧,但世俗把我们都琢磨成尘世的形状。

我这一生满是怨恨与鲜血。但与你一起时,却也曾做过片刻的美梦……这年轻的武士好像突然回顾平生,三途的河川张开浩瀚的深渊。那柄妖妄的刀不再具有吸引力,他垂下手,少女的血仍然涂染了衣襟。花虽芬芳终须落,人生无常岂奈何。这其实是古老的佛法,所说者,无非诸行无常,寂灭为乐。俗世凡尘今朝脱,不恋醉梦免蹉跎。

南柯

   


 

从前有一个王子,他快乐而丰沛;在白马上度过柳树的花色,在芦苇花岸上漂泊。容易悲伤,却不知道什么是忧愁。洛阳有美丽的花,永续不绝的王统,迎着风而翩跹的美人。洛阳最深处有一座古旧的宫殿。王子有一天打开宫殿的大门,遇见一个苍白的鬼魂。烛火缓慢摇曳,鬼魂对他说他的平生。植想起他艳慕的,南国的女子。朝来梦见,从未企及。他夜夜来看他,用新朝的高烛点亮旧日的辉光。年轻的王子推门去看,鬼魂正在灯下,头发微微地舒卷,衣带微微地张。王子想起他在夏日繁冗的密叶里徘徊不定的歌句,闪烁如澄紫的水晶。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鬼魂轻轻地合,竟然说出他心里的诗句,然后不由得含笑,笑也舒张。植不由得欲落泪,听他在唱,云中君的行游。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他的唇吻贴上他,像一场大雪飞。鬼魂说,我在参加你的葬礼。漫天的白花纷纷来下。 

鬼魂与王子


 

女在江边依依地洗,纱上的软红洗却,小豆濯出嫩红色。她提起细长的龙,它枯皱缠绕,干瘪像皓腕上的朱砂。古老的红色跨过吴和越的沧波、江山的树,凤鸟的衔烟,在花房掩映里生光。女烧了三样食物,椒花,鲤鱼尾,猩猩唇。切开赤鳞的龙,曳出它凄凄古血,丝缕投进椒花的酒浆。草有绕地的秋红,一时芙蓉的凝露,凝秋的红凝红的秋。窗外桃花日暮,门内青春几死。女向晚在夕阳垂坠的红里残损如褪色的病笋,幽冥的火照她容颜如骨殖样白像织物上红纬的错落。古树从神死时开始流血。在大木中滴入一滴神血,从此树的汁液流向人间的血脉,光照和日出,在一切粉面垂坠的红泪,从凹陷的眼眶青白的骨缝里开出红花。古神敲着磨砂红的玻璃,它们的时代已经离去。粉霞红绶,兰苕的春开始腐烂,宫娥的头发变得稀疏。女完全地朽烂了,神的血从她莹莹的白里招摇而复生。先是桂枝上的红香,半卷的红旗的易水,鸳鸯的尾羽一点一点纹上锈红,赤帝从裙下骑龙而生。新的世界就是这样开始。团团的绿,骨末的白,最后是嵯峨的红。皇帝们叠山叠海,站在新的宫阙里,种新王母的桃花。风采出萧家,本是菖蒲花。南塘莲子熟,洗马走江沙。江上还洗红的女子,菖蒲南塘,都是滚沸汤水里,赤豆的红沙。



 

家中的人都爱他,爱他少年,慧黠。自然,也是男子。他的父亲寻求仙道,抛家去国,永无归期。是以家中人更爱他。为他说了双鬟的女孩子,碧袖红簪,还没有穿耳洞,常约他抱娃娃。她固然是女孩子,但也会诗。她指着虚空里高大的屋宇,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她知这是前代的诗人,说的正是联翩的银杏。但是近古的事情虽则可爱,终究不能动摇人的心肠。他少年时读,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好像胸中透着什么似的,实在是说不出的滋味。有识鉴的人听说了,心里暗暗叹息这不能久长。

安陆


 

越是在冬天,越会想到南方。想到我们江南,自古有采莲的土俗。其实我所以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最近有起伏的心潮。上周读采莲的诗赋,几次心潮的动荡。我觉得很真实。很难想象。人前日看荷塘野色,觉得飘摇的风致都无比自然;此夕伤怀,连风日里高擎的花盏,也觉得是徒劳的托举。当时想了很多很多,今日都已经过去;只不过人终究是难以开怀,每当黄昏,我都翻开蒙尘的书脊,揭下旧日里干涸的花枝。

这几天走了走上海的城区。有的地方萧瑟旷野,有的地方芜泽高莽。天不是很热,索性也不很冷。是以我回过头,江山都好像被清风吹拂而去。《采莲赋》萧绎的原文是,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记玉关踏雪,清游的况味,也在展眼的疏忽之间。

荷叶杂衣香


 

后来何晏奉事将军曹爽。何晏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美酒的香尘落满屋梁,他坐在高殿席上,讲了一个飞鸟的故事。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如果能在五湖间逍遥快乐,怎么会徘徊网罗,惊惧伤心呢。将军似懂非懂,何晏就把衣袖举得高些,再高一点。可惜他并没有飞鸟的翅羽,在囹圄间只能回顾啄颈。

皇帝啊皇帝,你孜孜不倦,是想做什么呢?你是天下的君主,有什么可不满足呢?您要是听到我的话,什么时候能把圣明的皓日烛照到我残损的衣边。

缧绁 1

 

有一天他梦见魏的先王。王说幽泉岑寂。嗣宗欲问,却没有回答了。他还是问,我是陈留的阮籍啊,我的父亲阮瑀,也曾坐在你们的席间。他早早地死去了。魏建立的那一年我正十岁,那年我爱好琴,也爱好书。

他醒晤间想了许久,觉得这不是先王会说的话。后来阮籍在《大人先生传》里写到,这世界上不需要什么君主,尧和舜和汤和武都死成了黄土,上古的的春天也凋敝了好久好久。

他在正元年间已经没有可以思念的亲友,一个人闭门写了好久好久。

山还是一样地孤独。

缧绁 2




桐花初开,青凤尚小。

杕杜第七

“少年自顾自地舞,洛水徒然地流。”


东京最后一个天子少帝,后来贬作了弘农王。王与唐姬置酒高殿。王觉得她无端而美,长眉连娟,颈粉自白,唐姬却不过是一颍川的少女。从离离的山色离开,从王到达此地。在洛阳的高城上他们执手,王那时不断觳觫,忽然想到唐姬大约不能回到她的故乡。他那时何等的惶遽,却觉得百年忽然一尽。帘外的鼓声愈加促迫,唐不得已道,王服此药,可得万年。弘农王说,我将要到幽冥去了。唐唏嘘仰泣,左右为之而悲。

高唐之梦


 

烛火燃起,老迈的古宫又活过来。年老的龙亲吻他的孩子,他的太子。他是三世纪的甲,虬节、怒吼与蔚蓝的纪年。太子惶然地避开,又逡巡着靠近他。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如此不加矫饰的迷茫。他是世之名器,金相玉质,锻冶精工。然而他总是失了血色,露布出死的无悯的苍白。世界上从来没有鹤,全部的羽毛都被大雪压垮。老龙是不加掩饰的刀,所有的鳞片是碧海的波涛。他爱怜看他的孩子,他还年轻,还那么小。这点爱怜让太子羞赧。他像生人一样微微地红,全不似婆娑的白骨。这并不那么易得,他倒宁愿它平淡妥帖地失去。

他伏在他父亲的髭须里,听他沧海一样的吐息仿佛径万里兮度沙漠,每一个矢尽弦绝的将军自刎前的叹息。他挣扎,汗湿,又睡去,梦里听见父亲朦胧地说,你是我最美丽的造物。最完美的刀刃。史官是凡俗的迷蒙的眼就像史笔,看不见哀愁也无谓叹息。然后宫殿突兀地皱缩像一枚盛夏的蝉蜕,只有山林瑟响的风铭记了夜晚的纪年。

名刀


总之亚西比德扬帆远航。之前是不朽的赫拉克勒斯,伊萨基的奥德赛王,佩戴金羊毛的伊阿宋。公元一千六百年,纳瓦拉的国王亨利四世在小屋子中与米歇尔·蒙田共饮葡萄酒,碰杯并诵唱贺拉斯的诗歌。他的遗骨在革命时代竟奇迹地保持完好,不同于他将权力以太阳为喻的子孙。亚诺·多里安自巴士底的城墙上纵身一跃时,他一定不知道穿过国王的御驾和躁动的人潮的正是一个不朽的女人,那是生活并呼吸了千百年的驯鹰人卡珊德拉。或许他提着圣器,在圣丹尼的白骨堆中逡巡,那个法国破碎,摇落,而且盛放。卡珊德拉坐在时间的冰雪所拱卫的宝座上,横着她女王的权杖。她这时看到亚西比德的舰队正向西西里进发,很难相信她的朋友有朝一日如愿成为雅典的主人。民主的大幕就此陨落,在两千年里,我们未能再看到会饮的酒杯。

Alcibiades III


 

我曾经访贾谊的古宅,那时候还是长发。穿着裙子,脸上沾满汗水。盛夏夜是热而喧嚣,但是湘江总是暮霭烟波的寒凉。也许是只在记忆里,所以那么深那么浩渺。有的时候会想象自己,在浩荡的江水里涤荡不息。遥远而寥落的,西方和南方的大地,它比我所生长的南方要野性要神秘,要广阔还要浩荡。有一首诗是说,太史周南多感愤,贾生湘水悟浮休。贾生沉入湘水里一定是这样想,怎么有人能在污浊的世上鲜洁如初。

落叶满空山


 

他们都死去了,他的哥哥,父亲,这个,另外一个。他大概也将要死去。他母亲坐在他的床头,红袖掷诏,是一尊活着的、僵死的神。睡的时候她看他,朦胧间神光离合,有超越的神性。而他醒来,她长着一张女神的脸孔。她老,冷酷,威严。——这就仿佛若神。她糅合了他的父亲,复刻了他哥哥,及他帝座下含笑睥睨的王弟,还有和他挣扎垂死一样诡谲的美丽。所以他是黄泉客,她是女神。她偶然地抽簪散发,振袖在天衢间一划。血的汪洋里,他一向是她肚腹里蠕动的胚胎。

他抱着枕头,听到呜咽的水流。

人都有父母兄弟,而我独无。道旁生着一棵苦树,它的名字叫孤独。

杕杜 01


 

人当然可以依靠炽热的心地存活,而不是血肉,欲望,骨骼。可笑的是我指尖的流沙。以为手指只要愿意,就可以握住这片土地。它在我的盈动不定里,曾以为任意的拨弄都会有震颤整个世界的回响。

我确实喜欢人类强烈的意志,但我们都知道喜欢本身无能为力,只能腐烂,生蛆,爬满碧绿的苍蝇,算尸体的美丽。下定义是那么容易,理想主义者一定会死去,就好像理想不会死去。

当我征服了已知的世界,我只是回头,向另一个尽头。

刘歆当上黄门郎那一年,刘向对他写信说,若为黄门郎,年少贵处。意思是人要慎始如终。

不知道刘琨在那一天会说什么。

日暮途远


 

任氏缓缓说,我们家是乡党的名族。我年少时,人人都爱我。这样当时乡党有名的美人即见到了少年的曹丕。

任小姐在女伴的簇拥下走过来。那时候任小姐穿白纱,头上戴翠叶冠,人人都分不清;于曹丕也自难。他随意地一指,恰巧正是她。果然有一种佳偶天成的姻缘,因而少年骑着白马,黄昏时走入青丝的帷帐。

任对他坦诚说,我自觉无法爱你。曹丕忽然笑了,我亦然。他们在彼此的床榻上种了一池莲花。但忽然任小姐拨开浮萍和密叶来吻他。

朝暮生死


 

他们有一次去海洋馆。游鱼在天色的海洋里斑斓,那些依凭光线而生存的藻类飘摇而过,在杯盘上投下暗淡的影。海洋馆是现代式的水晶宫殿。任小姐用筷子敲敲碗,餐具都是银色,难免有那种响。照在海里像世界的星河。她用手支着脸颊。你是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吧?曹丕示意她说明。任倏然启口,那种美丽都变得寒瑟,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曹丕眼睛里仿佛有世界的蓝色,任小姐怀着酸楚的心地不觉也会对上他的眼光,知道自己也涂抹了海水的粼光。餐厅里还是隐隐地吵闹,但是她能听见鱼尾带起的水花。她未婚时住在十重的高楼上。偶尔阳台向下一望,城市随便地喧嚣静寂,时有多情的楚客接送她往来的香风。她这时候想。即使爱路边的荡子,也强如爱他。

浮云


 

离婚不久之后曹丕遇到了女诗人蔡琰。同时蔡琰是一个细高跟的女人,涂夭桃色的红唇,风闻中的女同性恋者,学者,雕塑家。她对他说罗丹的情人卡蜜儿·克洛代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港口,古代的诗人萨福,圣赫勒拿的皇帝的面具。而少年说了更多。

大萧条时代二十美分的小旅馆,旋开煤气自杀的流浪汉;拥抱陶罐的科林斯的少女。十四世纪在悬挂吊索的楼上拥吻的男女,北方战场上坠入碧蓝色海底的盟军飞机。林间的牧女,敬奉着湿婆神,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昭姬停下笔,提醒他,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受尽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他掏出口袋中铜管镂空的口红,它曾经可以涂在美人的唇颊上,至今人们推窗幽静玄寂,所有的灵魂都在高处嚎叫,仍想念白狼孤月,焉支山上捣碎的红花。

灯熄灭了,他接过蔡琰的一支烟。蔡琰整理残稿,少年身后是花和月的飞烟。他推门去夜凉如水。蔡琰记下了说话的少年人。

这世上有河,河中有交颈的飞鸟。

黄鸟嘤鸣,求其友声。伸长脖颈,鼓动双翼,你们仍然在遥远的河上,在浮萍和绿水的周流。这世上一切的爱情,不过是悲鸣相求。

夜行人


 

她在他臂弯里,肉体沉重,像湿透的月亮。她永远都不会得到它了。月亮在东山上。

嫁给他除了名和利上的好处,另外就是一种感情的羁缚。

他们在星光下接吻。任小姐耳垂上闪着钻光的石头,是人间发光的、最微末的东西。

曹丕说话。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兄长。我日落的港口。我剑尖上的红玫瑰。我爱你。那时候我还没有看到你。

任小姐说。我想要一颗星星。一颗,永恒的星星。

清晨的天辽阔,霜风四望,任小姐沿着洛川骑自行车,车筐前傍着一根坚硬的法棍面包。

她爱的少年人夜半站在水面上,天空下,像海鸟一样随水流去。

一朵玫瑰的记忆


 

人是这样的,在宇宙的世俗中,镜面的迷障里,独来独往,有做梦的痴妄。但是格里菲斯每一次抬起头,看到高天孤月,万顷流云,天地穹宇,四海斜阳。想要的东西在触手之间,梦想就在胸膛上。我觉得他一定很自由。我觉得他这样的人,一定会觉得很自由。

万千敌友之中


 

他在黑暗里等着换眼睛。陪伴他十五年的眼睛已经取出,像拂去淡淡的尘灰。他知道它们泡进某种液体,莹绿深红,是杂彩的玻璃弹子。烛火有温柔的辉光,他几乎可以想见蜡烛是白色的,白得像荒诞的日影,他走在世界上无处不见的苍白,照他的心也照他曲折的影。他伸出手,不自觉地感受着自己的嘴唇。唇上曾有一点温暖的余温。他绝不想要承认,在这时候毫无保留地想起他。想起他曾经负压在唇齿,一整颗太阳般的孤独。

参商


 

这时候非常舒服,但还忘不了,前几天我曾对生活陷入绝望。情绪是需要克制的东西,也许对我来说,人是要依凭这些而活着。只是偶然有这样的时候,我觉得天地清旷。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萍踪无定,无花无果,自来自往。在日暮灯昏时举酒,偶然地啜饮下一口自由。今日的黄昏,我又到蹇促时,才想到昨夜,曾有一瞬无目的的舒张。

可堪孤馆


 

皇帝打开书橱。有一年他们在铜雀作赋。有一年他们回到谯地,大水打湿了衣裳的征尘。有一年他在长江上,吴会在衣边像浮云一样流去,风行激水,听到了冥府的声音,忽然地想起故乡。现在他打开书柜,看到密密麻麻的诗,细白涓洁的月光。他苍白,衰朽,几乎接近于死亡,踏过淤积的诗稿,能追上往来的魂魄的人潮。洛水上那个死亡的世界向他微笑,女神白色的手递来漆黑的权杖。皇帝关上了柜门。关上了水,关上了花,关上蘅薄的雾气,与川上的清歌。他静静地停了一会儿,关上了最后一扇门。

少年举着白扇,在三途河上起舞。这里是冥界的通途。我听说死的君王就永居在河岸,披着长发,配着微香。可是他常年为永夜所缠绕,连最美的诗最好的歌声也不能打破灵魂的冰霜。我如此倏忽地死去。我从来没有说过爱慕的心地。我没有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该怎样献祭。可是,可是。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少年自顾自地舞,洛水徒然地流。

无微情以效爱




我思远逝,尔思来追。

蜉蝣第八

“曹丕想道,马孔多正在下雨。”


他们在群树下悼念亡灵,罗斯洛立安的树林一向有无尽月,和满天的星光。瑁珑树在幻梦里缓缓绽放。精灵轻轻叫出游侠的名字,就像他是北枝的绿叶一样,值此漫天的光照,他知道他是希望。他们不知道人寿如此微薄,连永生也有期限。不久之后他将回到密林,而游侠踏上远方。他会遇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会说,你可以去找一个人。这个名字已经是他的命运。此后他们并不再认识彼此。只有此刻,这希望才是最好。

我们都知道,黑暗还在远方。但是,但是。最好的人生不过此刻一刹。努曼诺尔的后裔在月光下洗亮长剑,而精灵从前世的潭影中翩跹回眸。精灵说,

我听说你有一天会成为万人的国王。

倒放


 

帝都承平日久,可是人却不同。皇帝的敌人很多,他的朋友早流落在多年前天下的一方。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时候她侧首,任由柔蓝落金的鲛绡擦过她的腰身。皇帝这时候看她,一时清寂,他的眼睛如同沧海上的明珠。

她吻着他眉眼间的褶皱,仿佛是一痕衣纱。容貌不同于政治与权力,一切的年轻而美都是皮下白骨。神女说。我想要到巫山去了,夷则。她忽然想起他的名字。许多年后神女偶然苏醒,在帝陵上看到苍茫的落日。那时候皇帝的王朝已经湮灭千有余年。没有人再想起芳草,美人,长安的月亮。她不经意向西方一看,诸城都如在白露之中。

镜花水月


 

皇帝牵起她的手,俯身对她说,我想要知道光。

少女带着皇帝奔跑起来。她看见皇帝有黑色的,纯黑的眼睛。

他们站在高墙上,皇帝轻快,从容,看起来像一个矫健的少年。她牵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年轻。

你觉得怎么样?少女说。少女坐在月光里,她脚上的铃铛轻轻地响。

她倏忽来去,像一阵绿色的风。

皇帝说,我觉得很自由。他浸透在月里,又像是雪样苍白的面容了。这时候他们的名字都从史书上抹去,长安依旧繁华而空寂。

送美人兮


 

我第一千次打开这个游戏,度过最南角克里特黄沙的日落,看凯法隆尼亚岛的日出。骑一匹紫母马,把眼睛染成葡萄酒的颜色,豢养野兽,在城市里杀人。世界有截然不同的风景,尽管只是小小的希腊诸岛。斯巴达质朴,严肃而活泼;雅典庄严高雅,围城的高墙环绕着她黄金的女神。或垂红色的帷幔,或是有千丈万丈澄蓝的灯辉。科林斯举国尽服嫣然的粉,是爱的城市,所有人都敬奉树的芳花;阿尔卡德亚是黄金的原野,风细得能听见麦浪;夜晚就在野火里,听谷壳擘裂的声音。我觉得此生心为形役,到哪里都觉得衰朽而枯寂;而仍采集树木的种子,游上一片海岛,任小舟在大浪里撞碎,舢板载着史诗的传说漂泊沉降。阿列克西欧斯,大副对船长说,卡珊德拉。我在二十年前认识一个女人。现在我想起她。船会在七天之后停泊,佛基斯港口澄明剔透的月亮。我们烤一只羊羔,——然后开怀畅饮,就像我今天一样。他的酒盏是提洛岛的佳酿。

Odyssey


许多年后太子成了帝王,他在高塔上垂衣而卧,胸腔里的痛楚如灼如烧。疾病和衰残如同暗夜的薄纱,而明月仍珊珊来看他。它扫过树婆娑的影,让他的长发胀满清光。我仍然爱你。尽管你衰朽,凋残,将要死去。它的声音像少年人一样朗落皎洁,然后像远放的逐臣那样哭泣。皇帝缓缓地放开了剑,月亮吻他的眉,吻他的眼睛。

最后的帝王走向海,王朝涨落而覆灭,那蔚蓝的中心是一切时间的尽头。明月如期地出现,说我一直在等你。在梦想,在尽头。少年帝王熟视它,沉默的脸面平缓安详。他说,你是我们家族的王子。我是那样地爱着你啊,月亮说,孩子。我一遍遍看,你们起伏的枯荣。

于是站在碣石和沧海上,少年的帝王流出血,而微笑。于是明月从九天上,从他十二串剔透圆转晶莹无量的白玉珠帘下迢迢递递来看他。它看了那么多那么多,芳林早已不会开花,芙蓉池涨满了波涛。多年前他问他的哥哥,才知道魏是昆吾照夜的剑,是骊龙的九重之渊,是百年来永续的白玉杯。最后的帝王走到尽头,时间的终点是海洋。可是我,他想。可是我只有月光。

独漉篇


死是一件快乐的事么?她深深地垂首说,君王。

陈王短暂地迷茫。他想回答这个问题于他太晚了。他年轻的时候有明珠犀首的艳藻,连篇累牍的辞章,杯盏倾日月江海,车马扬起的尘雾让百年的后人都目以为霜落星辉。他只是痴望着她,如同一个鸽子般矫健活泼的少年期待他的爱情。薛灵芸有嫣红的嘴唇,玉质的如同凝结的眼睛,她微微地叹息,雍丘萧瑟的土地动荡皲裂,涨起了不灭的泪痕。

🍃微香


 

新的王朝开启了新的纪年,拓展的疆土拓展了案牍的烦恼,许昌高灌着河水,邺城长满了荒草。皇帝嘴唇微微地抿着,他眼前看见了旧日的高台。风纱无目的地吹,那里曾走过一个女人,她的跫音如珠玉一般清冽错落,而后在记忆的书页里带起丝绸一样廊庑的回响。

我们已经这么老了。

他并没有说出来,但皇后从他的眉和唇齿间读出了这种意思。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其实诗里的爱情也没有完美的结局,何况徒劳地爱好诗的世人。即使什么都不在了,我也会为你跳一支舞的。皇后说,她抬手梳笼她的长发。

即使这座高台倾塌。

一千年后的人们还能见到皇后。她的丈夫当然泥销白骨,腐烂在山的不知道的界限里。再过一千年这座山会长满玉米,但此时它只是郁郁蔼蔼,春色也俨然,远望也不会引人哭泣。人们还约略知道皇帝的名字。但是对皇后很浑默。

皇后说,我只是在洛阳的宫殿里弹琴的乐伎。人们听了,皆以为神异,争先问她古代的旧事。皇后推说不能,只是抚住了唐代的琴。她的长袖覆过琴弦,此刻连城的璧玉千斛的明珠也比不过此夜的逸光。

是不是他留下的诗也会失传呢?皇后叹息说,好像又对着他一样。

这样,皇后弹了一曲依稀的古歌。弹完之后灵随风去,皇后只是一张飘摇的美人画片。

这座上有联翩的盛装的美人,仕宦显达,和惨绿的少年。有望乡的旅人。满座的红妆尽皆泪垂,望乡的客人不胜其悲。

铜雀伎


 

曹丕拨动了她的琴弦。低眉信手,琴的趣味大约在于续续而弹。女侧耳为听。曹丕的琴声像团圞圆满的朝霞,纯洁而凝重的白雪,清淡断续的流泉,像西域的石榴,裂开殷红的芳绚。女在夜半弹琴,她听见曹丕踏步而来,有意地作悲苦之音。但是这琴声让她想到故乡。南郡陆离的山色,美好宁静的家乡。曹丕将琴还给她,发现女已不觉地垂泪。她的纱上缀满晶莹,仿佛诗里裁剪的水晶。曹丕说,原来死亡会给人这样的命运。他觉得平静而欣喜。并不全是如此。女说,你也可以用沉醉的诗。

女弹琴琵琶。转轴拨弦,仿佛有情。女说,子桓。她俯在他的膝头,发丝柔曼,像江心的秋月。幔帐的风吹进来,盛夏的宫闱真是萧瑟清寂。黄昏的时候落日熔金,远山淡得透明,可惜是无乐声,更无哀楚的哭泣的声音。她好像在望远方的什么陵墓,也好像是眼前的死亡。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她再没有遮着面纱,却好像一切的岁月都停滞了。小舟浮在河上,银白的鱼自窗外翩跹而来。她放下膝上的琵琶,在他痛楚的胸前放上一枝满绽的桂花。

此中须放桂花开。


 

帝王触摸这把剑。他带有一种梦境般的感慨说,这正是我的剑。他捧起这柄剑,好像欲饮唇吻的美酒。它是由我的绝望所铸成。我每一次回顾我的童年,在邯郸城外的云气中照见我自己的脸。看见日光如同敲碎的玻璃一样割破云梦湖泽,然后蒸腾的雾气淹没大梁的城墙。然后我坐在无风的宫殿里,穿戴玄黑的衣裳。我看到我自己,如同看到一面鲜洁的铜镜。

他挥舞着长剑。这剑非常锋利,可以斩下一切不忠诚的头颅,几乎也可以剜下惊鲵和蛟龙。剑色如虹,大片大片的芙蓉和牡丹像湛湛的花纹在剑身上敷染而点头。山河岁月都为他俯首而低眉。海上寻仙的楼船这时经过传说的三山,方士们遥望秦王的方向而稽首。

铸剑师说,我确实有一把剑。光亮如同合浦的明珠,剑身装饰着蓝玉和犀首。霜刃无匹,可扫妖氛。有一年我走近芜秽的苍山,追着西沉的落日,第一次知道我有更神秘也更沉重的命运。有一年我走到洛阳,在高台上看到浮云间金色的凤凰,也看见我的坟冢在不远的城市外打开。我确实见过华美的宫殿。它们在渭水和漳河的冲刷中侵蚀倒塌。我也见过云梦八百里的山泽水色,日月在人浮动的视线里浩渺吞吐。我铸过剑,每一柄都是我全新的爱人。然后我走到咸阳,听到人们唱六国的诗。

是么。他们唱什么?帝王不觉得凑近了他,几乎嘬着唇齿发出气音。

铸剑师说,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皇帝想要他为他铸剑。铸天子的剑,铸绝望的剑。铸银白的剑,漆黑的剑。皇帝并不需要剑与铸剑的爱情,但他每次凝望剑上流转的波纹水光,都如在望他的深渊。这时他看清了铸剑师。

铸剑师穿着黑色的袍服。他的剑缠绕在荆棘里,玫瑰像鲜血一样流淌。他认出铸剑师并不属于他的时间。这时对方就像朝露芳霭一样消失,只留下剑上盈动的光泽,如隐曜的鱼在尘雾的水色里倏忽游去。

铸剑


 

他问。你记得渊虹么。少年的剑客回答,那是由六国的绝望所铸。他曾经这么说。皇帝说,你挥动它时,是否会想起人们的眼睛。少年剑客说,绝望是人心的深渊。我记得您的雄心,像深渊一样万丈。这是传说的故事,世界上有九重的深渊,渊下有骊黑的游龙,龙有光华的明珠。皇帝静默许久说,我想要看看它。渊虹已经碎裂,就好像骊山墓道的开阖那样无声无息。但是盖聂只是说,您可以看看您的人间。他极目地想要看他,垂首时冕旒的珠玉折叠阴影一片。那少年的剑客最后晃一下烛花,秦地燃起了不死的夜烟。

夜烟


 

他抵住天子的膝头,而按住他的手。我这一生汲汲的生长,不过是为了触到您圣明的衣边。也是为了江山,和你存续的名姓。他在他耳边,如游鱼咬碎了明月。洛阳宫里有一面巨大的铜镜,他捧着天子的头颅,看到狰狞的龙。天子亲吻他,他吻天子的锁骨,然后是耳垂。天子微微地含笑了,将毒药递送进他的唇齿。我就要死了,他红色的血那么可信地流出来。他听见他起伏的喘息声,洛阳下起了雨。他倾耳去听,一切都是朦胧在雾中。

天子很快就死去了,天际刮起经久不息的风,暑热的夏天下了一场连月滂沱的大雨。送葬的人里去了,他躺在土中,洞明烛火幽微,泥土润湿了他的鬓发。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毒只能侵蚀他的灵魂。他从邙山的夜里走出来,从此有深渊一般的黑色眼睛。

他在陵墓前说出这些未完的话,对三千的羽林精甲如令使指,他们浩浩地出发,将戍卫在长安和洛阳。他对着涨落的河水起誓,没有人不知晓我的心地,也无人不知我的爱情。洛水的女神听到他的剖白。也许古时候的人相信神明,相信神的佐证,相信神的允许。但他还是继续他的誓言,好像他是那个陷入了神异的爱情的男子,大风浩荡地刮,雨浇透灵魂的焚烧。他仍是在洛水上,那么诚恳那么忠贞。



 

为帝王送葬的队列来到山上,墓门已经打开。棺木被严整地阖上。送葬的人依依离开,司马懿独自走进,他又看见了他。死者好像一块沉静的琥珀,此刻诗歌停止流淌,松香已经断绝。他贴近死者的额头,你听见。我要从所有的时代,所有的黑夜那里,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是你啊,曹丕说,他的眼睛平静冷淡。叛徒,野心家,不正义的王朝的开启,一条虚无而罪恶的血胤。

司马懿回答说,是我。我见过所有的你,少年,流浪者,死的情人,玫瑰。我走过所有的大地一切的天国,我去到过森林,也探寻了墓地。我漫步在人间的罪恶里,思考如能达到你死灭的国度。我在人间七十年的寻找,答案几乎让我不再呼吸。我是老者,是旅人。是你忠诚的背叛者,王朝的处刑人。我将伴随你死去的孤魂,是你同葬一穴的邻里。盈盈白玉的珠帘下,完全地是曹丕的脸。他从曹丕的眼睛里,完整地看见自己。司马懿说,我会从一切的死亡里夺回你,你要务必当心。

葬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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